i' Tips──編輯檯上「小打小鬧」的工作小指引 / 周浩正專欄
家兄這篇文章,不只關乎編輯,對各領域的工作、生活和生命的開拓都很有啟發…...
(Jo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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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Tips──編輯檯上「小打小鬧」的工作小指引
000寫在前面
果如所料,期待多時的質疑出現了。
有位年輕編輯問我:「周老,我讀了您寫的《編輯力初探1.0》和《實作編輯心法練習簿》,為什麼老覺得使不上力,好像跟我現在的工作沒啥關係,是您說的道理太過艱澀?太不到位?還是我不夠用心?」
這一問,非同小可,因為它碰觸到根本:誰讀?
當有人花了很多時間和精神,辛苦讀了,到頭來卻一無所獲,豈不冤哉!
為什麼會有「使不上力」的感受?我自己的反省是:因為這些內容是想到哪裡,寫到哪裡;是東拉西扯,漫無邊際的「非計劃性產物」。行文時,忽高舉內容,忽強調行銷;忽沉迷傳統經驗,忽追逐科技進展;忽談書的出版,忽談雜誌;寫得夾纏不清,讀者對象也隨著飄忽起來,好像什麼都沾上一點,什麼也沒弄個明白。
不知不覺中,長成了現在龐雜的模樣──所以,它缺乏結構性與系統性是必然的結果。由於寫多了,隱隱約約好像自成脈絡,有幾位出版界的朋友,居然見獵心喜,自行整理出版,這是市面上《編輯道》和《優秀編輯的四門必修課》兩本書籍的由來。
在友朋輩中,關於誰比較適合閱讀這些文字,老早就有不同的看法。
某位做過報刊總編、在大學講授「書刊編輯學」的老友,有次來電,口氣非常不悅:
「老周,居然有我學生上網下載你的文章,被我狠K一頓,他們什麼經驗都沒有,哪真懂你寫的東西?至少要做過主編、多些閱歷的人,才知道你在說什麼,所以我不許他們看,免得搞得還沒入行就眼高手低起來。」
我覺得他講得有理,趕緊向他致歉並致謝。
但在另一所大學執教的朋友,觀點恰恰相反,他說:
「幸虧你記錄真刀實槍的出版例子和出自經驗的理論研討,否則學校現用的教材和現實脫了節,教出來的學生到了職場,還得從頭適應。」
我覺得他講得也有理,趕緊向他致謝。
問題是,哪位老師對?
類似的兩難式抉擇也呈現在職場上。
有人告訴我,在出版社新進人員培訓時,把我寫的幾十封信當作輔助教材;但也有不同的意見,認為應該多些經驗之後,再讀不遲。
──早看或晚看,哪種看法有理?
總的來說,我接觸到的讀友回響之中,有鼓勵,有責全。讚譽之辭,可略去不述;批評的聲音,不外乎怪我寫得太雜、太泛、太枯澀、太玄虛、太深、太淺、太冗長蕪雜、太含糊籠統、太不專業、太專業、太行銷、太偷懶(東抄西撿)、太自以為是……,對這樣的質疑,當然全是我的錯。我只能說,自己程度有限、經驗太狹窄、片面,無法涵蓋太大的面積,所寫內容可能只適合與我「心有靈犀一點通」、跟我一樣充滿缺失的讀友──萬一您覺得白耗了時間、很不值得時,快快丟棄它,並請接受我由衷的道歉。
我必須提醒讀友,假如您對我過去所寫文字有所不齒的話,下面抄摘的內容,必然更不堪入目,那是我數十年來、不知天高地厚、隨手積存的雜碎,若由我自己評價,「不合時宜」該是最客氣的用辭了。
若是了解古早的、不按牌理出牌的編輯,當初活躍在腦海裡的「斷片」,即可了解我是怎麼長大的(有些觀點並不周延,為了存真,儘可能保留了原貌)。 2012/2/9
001 解題
什麼是「i,Tips」?
剛起念時,用的標題是「俺的Tips」,後來想想,索性改成「i,Tips」。用小寫i,多多少少表達個人的自謙(哪敢托大?),如同施振榮先生把宏碁電腦Acer改為acer一樣的心態,小小的、私密的Tips,只配用i呈現。
至於i,Tips,並不等同iTips,少一個標點符號,差之毫釐,失之千里。「i,Tips」跟蘋果的「i系列」沾不上邊,i只能代表「小小的、塵土般的我」,和雲端運算沒一丁點兒關係。
Tips,有人譯作「貼士」或「撇步」,總之是難登大雅之堂的小訣竅,至於是不是真有巧妙,只能存乎一心了。
交代清楚來龍去脈之後,就可以開始抄摘了。
002兩兔之間
1.
兩隻兔子分別向相反的方向奔跑。你要是去追左邊的一隻,右邊的就沒了蹤影;追了右邊的,左邊的兔子又不見了。請問:假如是你,你如何同時抓住牠們?
做為一個編者,也常陷於這種困局。
雅,是一隻兔子;俗,是另一隻兔子。
常,是一隻兔子;變,是另一隻兔子。
整體,是一隻兔子;局部,是另一隻兔子。
嚴肅艱深的論文,是一隻兔子;趣味雋永的短文,是另一隻兔子。……
2.
「可讀性」是大多數公開發行的雜誌追求的目標之一,「可讀性」關繫市場銷售量,影響著存亡命脈,而一本雜誌內涵之理念(若有的話),往往是高懸不墜的,一不小心與「通俗」對立而存;身為編者,如何調諧兩者,取得平衡?
為了控制成本,正常出刊的雜誌,每期篇幅大致上是相等或相近的(少數不反映成本,另有特殊目標的雜誌例外),以《新書月刊》而言,就現有篇幅應如何分配方為適宜?訊息的傳遞、提供文化界溝通與服務的管道、現實的反映、對未來的探索……等,何者最為重要?優先次序排列、篇幅比例、主題設計……如何於局部合成整體時,不致影響內容的穩定性?是取一種廣義的包容呢?還是狹義的突破?這是編者的責任。
固定各個專欄,能迅速完成內容架構,使雜誌很快豐富成熟,而編者可因襲成規,駕輕就熟;若是採完全開放式編輯,隨緣隨性而編,則雜誌水準受制於當月來稿,若素質參差不齊,易於失去目標意識。兩種方法,各有所長。《新書月刊》應取哪種走向?「策劃性」與「非策劃性」之間怎麼互容互補?
不求進取的靜止狀態固非所欲,缺乏理念的盲動亦非所願;糾纏其中,一面受到財力物力所限,一面受到稿源所囿,不免歎曰:「編輯難為也。」
這些話,不是為了自辯而設之辭,只是企圖說明:編雜誌可以說很容易,也可以說很難。面對許多不同需求的讀者群,依持著內心信念之燈,遊走彼此互斥的目標中,每一期雜誌內容的組合,煞是費過一番心思。
3.
日本作家安部公房出了「同時抓到兩隻兔子」的難題,他在小說<完全電影>裡,圓滿地做了一次示範。而我們呢?
顯然的,這將是一場永無結束的奔逐,在過程裡,我們得到另一種報酬與滿足。(《新書月刊》第14期/1984/11/1出刊/<編後>,時任該雜誌主編)
補記:「兩兔之間」是個有趣的話題。80年代,我在《中國時報》籌備美洲版副刊,大家長余紀忠董事長有次巡視時,交代道:「浩正啊,我對副刊只有一個要求:雅俗共賞。」
當時浮上心頭的就是這段寓言式的比喻,這是個很難有交集,或者說很難找出中間值的命題。
我的解決方案也很簡單。
首先,和副刊同仁針對副刊未來走向,做廣泛的問卷調查。預定訪查100人,實際完成了約六、七十份,主要對象為各種不同背景的旅美人士,其中多半是社會知名人士。報紙創刊那天,我們把記錄整理刊出,讓南轅北轍、不同需求的聲音同時併列,由讀者自行判斷,何謂是,何謂非。很顯然的,沒有正確答案。
在這必然分歧的背景下,編輯同仁仍然得建立共識。
我的對策是運用「鐘擺理論」。因為很難讓每篇刊出的稿子能同時達到既雅又俗,只好在雅、俗兩端之間擺盪。我們是忽雅忽俗──特別強調速度與彈性。簡單的說,我們要比兔子跑得快,要快很多很多倍(音速/光速);當我們捉回雅兔時,俗兔已經跑遠了;去追俗兔時,雅兔又跑了。我們有一條不允許兔子踰越的想像半徑構成的圓周線,我們經營的版面是個「圓」,圓周之內才是雅、俗兩兔的活動空域。
我認為我和另兩位工作夥伴黃驗、劉克襄所組成的鐵三角,做得很成功。
003放線與收線
編一本頁數受限的定期刊物,放線與收線是一種非常好用的技巧。把線頭丟出去,再陸續收回來,它至少可造成三種效應:
1. 豐富感:經常有秩序、有計劃地放線、收線,讓讀者覺得內容繁複多變,做得好,可收奇美之效。
2. 延伸效應:將薄薄的一本篇幅有限的雜誌,運用時間與空間因素的調配,巧妙地發展出厚重、久遠的感覺。換句話說,透由積累而生的延伸印象,彌補瘠薄的缺點,使一百頁雜誌產生更多篇幅的效果。
3. 衝刺感:不斷的推陳出新(放線),適時地因應現實需求,運用「收放」,既不會予人沉悶單調的壓迫感,又可時時新人耳目,一石數鳥,得可償失。
放線易,收線難。一放一收之際,必須依歸於編輯理念,並暗合編輯理路,一筆筆流水賬,點點滴滴全在編者的心頭。
什麼時候放?什麼時候收?有時並不是編者能夠握有全部的主控權。舉例來說,像「集評茶會/一本書大家讀」原係在創刊號時就預告的策劃專欄,直到呂昱先生來稿,條件成熟,才水到渠成。模式既定,日後就容易收線了。
光放不收,或吝於放線,都是不妥的編輯方式。前者,會造成散蕪與紊亂,一旦雜草叢生,模糊了整體形象;後者,則很容易陷入僵化,在一成不變的架構內窒息。因此,保持呼吸暢適,做到收放自如,才是至境。
在編輯的技術層面上,我們不斷實驗著,此路不通,則另覓出處,條條大路通羅馬,不同的編者,不同的條件,不同的結合群,建構成不同的建築物。(《新書月刊》第15期/1984/12/1出刊/<編後>)
補記:放線與收線之間,常常能組織出非常突出的主題書,一魚可多吃;這個概念,我在做出版時,也曾隱藏於書系內反覆操作,非常好用。
004一個問題,三種答案
1.
杜魯克《管理學》(聯經版)書裡有一則故事,深深鐫刻心版:
三個專心工作的石匠被問道:
「你在做什麼?」
第一個石匠回答說:
「我正在賺錢過活。」
第二個石匠一面敲打石塊,一面說:
「我正在做全國最好的琢石工作。」
第三個石匠抬頭看看,眼中充滿幻想的光芒,說:
「我正在建造一座大教堂。」
三種答案都深獲吾心。
編輯也是人。他要過活,也必須對所做的事,投下最大的熱誠,但若失去了對未來願景的想像與掌握、失去了理想與抱負,充其量只是個編輯匠而已。
一個真切而高懸的目標,激勵著人們自我惕勵,全力以赴。
2.
一本雜誌除了她自身具足的任務之外,主其編務者,也必須將內心想企及的理想一併依附所規劃的內容,以最合宜的方式展現出活力。
《新書月刊》也是如此。「書評書介」組成強勁的環節,「資訊服務」也同樣不可放鬆,更要緊的是編者如何透過內容編排,使所追求的、或早已深潛於心的願景,作完美的展演,而使雜誌內涵超越於一般之上,建立起極富建設性的、獨樹一幟的特色。
例如在賦予《新書月刊》創立宗旨之時,若將「建立中國文學批評理論體系」做為她未來長期經營的使命之一(通常我們總會設定五至七個可供遵循、定期檢討的宗旨,組成編輯理念的核心),在實踐層次上如何落實?在做進一步推展時,一個編輯的實務操作能力,立刻受到嚴厲的考驗。
一個假設:是否能從中國古籍文學批評專著及歷代批注中,擷引術語,規範以現代意義,來建立一組基礎性的「中國文學批評術語」,做為起步?可能的話,再由中國歷代批評家個案研究中,抽繹出各具特色的「方法論」,既承古意,再發明新義,佐之「西方文學批評術語」的整理暨理論體系的引介,或可建構出未來文學批評工作者相互溝通的批評語言?
誰能相助完成這樣一座「建築」?
3.
使命感是一種沉重的負擔,也充滿甜美的回報。即使心裡有著那樣巨偉的建築,手眼到處,恐怕仍不免眼高手低,稍有偏失,一番心血隨之灰飛煙沒,何況乎心裡連什麼都沒有!
所以,一個真誠的編輯工作者和任何行業的人都一樣:
──要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要知道自己為什麼做,如何去做;
──要知道自己將做出什麼。
(《新書月刊》第16期/1985/1/1出刊/<編者瑣言>)
005某日的編輯作業
像規律的工蜂一樣,沿著每天的日程表,重覆每一件事──儘管內容不同,形式則一,這是每一個編輯的宿命。而生之樂趣,也在往覆之中,靠自己去發掘與領略。
人,總要以某些誠摯的信念滋養自己,尋找活著的意義,使每次曲曲折折的努力得到內在的依恃。「尊重生命」,尊重一切有強烈生之慾的創造,無疑是從事編輯工作者對自己嚴苛的自我要求。因此,隨時睜大眼睛,開啟心靈,探詢聆聽,不因一時輕忽而與充滿衝擊力的作品失之交臂。
日內,有兩件事需儘速處理:
之一:訪民族音樂家屈文中事。李蝶菲已做過初步訪問,她說仍需補充資料,才能更臻完善。她的承諾已有三個月了,應該再予敦促。我相信那天在電話裡,彼此均已瞭解專訪屈文中的重要性。我是個無可救藥的民族主義者。凡具有強烈民族風格,由泥土根性產生出來的作品,都能吸引我。我愛一切與吾民族血脈相連、切不開你我的作品。我深信也唯有經由民族形式的創作,才有機會建造不朽的殿堂。
聆賞屈文中《帝女花幻想序曲》、《帕米爾綺想曲》、《十面埋伏》等樂曲,天籟般的旋律,縈繞耳際,成為我枯悶生活裡最大的慰藉。
我還有更大的野心,希望透過這種深入認識,充實明年《新書月刊》六個計劃中頗具前瞻意義的座談會內容。六個題目均已粗略擬定,應再邀友好嚴格評估,做最後修訂。
之二:專訪「夏山學校」創辦人尼爾的夫人一事,應與遠流王榮文敲定。前次連繫時,他答應出資邀人赴英國「夏山學校」實地訪察,並與現任校長、尼爾的遺孀晤談。這件事意義深遠,無論對國人、對遠流或對《新書月刊》都有助益。尤其是像《新書月刊》這樣一份性質特殊的刊物,必須在狹隘的範圍內求內容的突破。若一切順利,這篇獨家專訪必能提高《新書月刊》的能見度。
記住:盯緊王榮文。
(原載1884/12/31《自立晚報》副刊,主編向陽策劃的專欄「作家日記365」)
補記:屈文中(1942-1992) , 四川榮昌人,畢業於中央音樂學院作曲系,後客居香港。他曾自述:「我曾聽到有人抱怨『中國沒有好作品』,這話給我很大的震動,我常常想,中國為什麼沒有好作品?我覺得有一種力量,在我心中隱隱地推動著,使我鼓起勇氣去作嘗試。不管好壞與否,畢竟是自己的,我們不應抱怨過去,但也不能坐待將來,而應腳踏實地從現在一點一滴做起。」他英年早逝,但留下不少傳世之作,不輸國人熟悉的《黃河》與《梁祝》。
在網路上很容易搜尋到他的作品,有興趣的朋友可試聽他的口琴協奏曲《帕米爾綺想曲》(http://www.tudou.com/programs/view/fcCZZ41y7Mg)。關於他的生平和音樂,請參閱高洪波先生<屈文中聲樂作品研究>(http://www.zgyysxw.com/templates/zgyy/second.aspx?nodeid=53&page=ContentPage&contentid=278)。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