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揮台上的不動明王──重新發掘托斯卡尼尼
雖然曾經收集了不少托斯卡尼尼指揮的CD錄音版本,而且就擺在入門口的書架上,長久以來形同被塵封的寶藏一般,埋沒在顯眼的地方。
以下論點,容或有誤,就當作個人的片面心得吧:
首先,托的指揮使我想到20世紀初1920年代,文學藝術上的新即物主義 (new objectivity),或譯新客觀主義。顧名思義,這是一種著重對象的客觀描述、客觀表達的藝術創作主張。以托斯卡尼尼(1867-1957) 出生和成長的年代,他的50歲壯年期正值新客觀主義掘起之時,這樣聲稱忠實原譜的指揮家,難免不受這一趨勢的影響。(註1,圖1、圖2、圖3)
而更早在1910年左右發端於義大利的未來主義,對速度和物質科技、以及動力、暴力的謳歌,相信更直接影響了40多歲的托斯卡尼尼。(註2,圖4)
到了1940、50年代,原子彈爆炸的能量和威力,使得力量要素更為增強,必也影響了托的表達,就如同原爆是抽象表現主義促發的因素之一。
我們被隔絕在意像之外,因而聽到真正的聲音、原始的聲音、原始的作曲者的聲音。雖不知其意義為何,卻被深深感動著。那感動人的東西像似──某種無意識原型,在指揮極度控制下自行浮現。
音符的排列和演示,可以是無意識的嗎?如果不讓現成的意義進去?
這實在是截斷眾流的大師之音樂:無贅言、無贅肉、言簡意賅(其實不賅)。
我們聽到的不只是音樂、旋律,更是純粹聲音的感動。當下「一個音」的存在性就如柯爾托彈奏的鋼琴音樂一般,不同處在於:柯的聲音充滿自由無法定義;托的聲音是純物質而無法定義。他聲音的實在性又像卡拉揚。其實應該說卡拉揚像他,卡拉揚一定從托學到這特質。另一方面,又跟切利畢達卡一樣,沒說什麼、什麼都沒說(註3)。兩人不同處在於:切利速度極慢,托的速度極快;但不管快慢,我們都無法投射自己的想像。其次,切利受到日本禪宗的影響,空而實;托的純物質主義的態度,卻實而空。很有意思的卻是兩人在音樂詮釋上奇異的既相似又相反的處理態度。
托跟切利另一相似處在於音樂織體的處理上:一絲不苟、密不透氣、絕無鬆脫。托更進一步不做彈性速度、與預作伏筆的漸強處理(例如:先放慢、放弱,再行加快速度與強度),而是在既定的速度和音量強度上,予以不斷加快、加強。所以給人直來直往極其陽剛的速度與強度感,其快感一似小提琴家海飛茲──緊迫盯人的速度與節奏。
以前以為聆聽福特萬格勒的指揮錄音,被勾引投入太多的想像思維活動,太累太辛苦了;所以用托斯卡尼尼來喘氣休息──乾脆俐落,聽者只要享受速度節奏的快感。
如今總算見識到托的廬山真面目──他不在音樂上做文章,不渲染。
在音響的配件中,便是所謂的監聽喇叭罷。
如果以這樣的風格再把時值拉長,便是十足的切利比達卡了。
切利捕捉到日本禪宗「空」的本質,托斯卡尼尼呢?
突然想到吉川英治寫的《巖流島後的宮本武藏》裡,提到的不動明王;(註4,圖5) 或,宮本武藏聽到農民鋤頭振地之時,受到無限力道的感動──那是農(人)民的聲音、原始生命力的震撼!
文章寫就後,在網路上讀到托斯卡尼尼說的話:「我不要聽那些音符。問題在于意義,在于音響的靈魂。」(註5)
這句話是什麼意思呢?他追求的意義是什麼?他,賦予作品什麼樣的意義?或,什麼樣的「意義的意義( mining of mining )」?是如本文所闡明的嗎?
而當他說到「音響的靈魂」時,有兩個重點同時呈現:「音響」和「靈魂」;意義是靈魂的話,托斯卡尼尼追求的音響又是什麼?
另外尚有一些未解決的課題:
1. 托在1886年19歲就開始指揮生涯,其青年成長期的影響為何?
2. 他20到30歲正好是世紀交替,時值19世紀末20世紀初。時代精神一方面表現出科
學進步的科學萬能主義,對未來充滿理想與希望;另一方面則因舊宇宙、舊秩序的
瓦解而失落,對人類前途憂心忡忡。這段時期的影響是什麼?
3. 攝影術的影響?
4. 哲學(包括美學,如尼采的willto power)、文學及(本文所論之外的)藝術的影響。
5. 是否有弗洛伊德的影響,譬如欲力(力比多)理論。
這些有待商榷的問題,容我日後再行探討;或留予有興趣的朋友去發掘了!
(Jo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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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註:
註1:新客觀主義同時具有社會寫實批判的面向。重要畫家有格羅斯(GeorgGrosz)、
貝克曼(MaxBeckmann)等。(圖1.2)
我所深愛的台灣畫家陳澄波(1895-1947),有個時期的作品也具有新即物主義
的社會寫實意蘊。(圖3)
圖1:
貝克曼 / family, 1920
格羅斯 / grey day, 1921
陳澄波 / 我的家庭
註2:未來主義的一些基本原則,包括對陳舊思想的揚棄,尤其是對陳舊的政治與藝術
傳統的憎惡;對速度、科技和暴力等元素的狂熱喜爱(摘引自維基百科)。
Futurism的作品。(圖4)
圖4:
羅貝托‧巴德薩利 Roberto M. Baldessari /盧格車站的火車
註3:這只是一種比喻的說法。實際上,因為這空,所說的東西太多了。切利的空充滿
的一種無垠無邊的諦觀式的慈悲。也許可據以反推托斯卡尼尼詮釋的意義。
『不動明王』,亦謂之不動使者。〝不動〞,乃指慈悲心堅固,無可撼動,
〝明〞者,乃智慧之光明,〝王〞者,駕馭一切現象者。
其造像髮垂披肩,愁眉瞋目,嘴角兩側露出兩虎牙,現大忿怒相。右手持劍,左
手提索,造型特殊,顯示此不動明王更具積極性與行動力。(圖5,圖文資料由網
路下載。)
圖5:
不動明王像
註5:參閱:指揮大師:阿爾圖羅•托斯卡尼尼
最近聽了托斯卡尼尼1939年錄的貝多芬CD,歐洲版,要比1950左右錄音的日本版RCA在音響更扎實。也因此有了新的感悟:
切利畢達卡的空境就涵蓋在旋律和音符中;托斯卡尼尼則是「空」與「實」強烈對比,而且就表現在旋律中斷的瞬間。很多樂句結尾處他不讓聲音自然延續、不留一點餘音。
因此在下一段樂句發動前有片刻的像休止符般的空白。也是這樣的作為讓聆聽者無法投射想像或樂想的活動。
他的音樂美學是十足的暴力和勇猛粗野,後輩的蕭提堪與比擬。
今天看了一段托斯卡尼尼指揮NBC演奏的布拉姆斯一號第一樂章,驚覺他處理樂句的細膩和緊湊。一整個樂章下來,絲絲入扣;想到他所謂的音樂的意義,該是純粹的音樂性意義──那幾乎不可能化為文字和言說的、屬於音樂本身的「意義」。
重新批閱,讀到"我不要聽那些音符。問題在于意義,在于音響的靈魂"。
想到中譯所謂"靈魂",可能是英文中的essence。
所以,理解為"聲響的本質",就比較容易體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