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聽海頓，朱曉玫彈奏的，彈得真好。
就像她自己說的，12歲時一接觸海頓就喜歡。她把海頓吸收消化成自己的東西，所以彈奏起來，讓聆聽者彷若親見海頓本人的丰采；是的，充滿風采的海頓！
若說巴哈是音樂之父，那麼海頓無疑是古典音樂之父。我們可以明顯感受出莫札特的音樂可以由海頓演繹出來，甚至，可以瞥見屬於浪漫派的舒伯特身影！沒錯，舒伯特癡情重複的內心告白，在海頓的奏鳴曲中不乏多見，只是海頓訴說的不是少年愁的心緒，而是圓融通達的君子情懷，在朱曉玫的詮釋中，拿捏得非常準確。

各種心境：歡欣的、詼諧的、黠慧的、一閃即逝的淡淡憂傷、一點點的憤世忌俗，但終歸回到一位謙謙君子的人生觀，通情達哩，不鑽牛角尖。

也許，海頓的音樂，尤其他的奏鳴曲，是屬於老人才能領會的音樂吧！
At least, here is the country for old men.
一片與世無爭的怡然天地！

沒多久，在網路上發現有人Po了朱曉玫彈的巴哈郭德堡變奏曲全曲，有讀者A回應說，不若顧爾德的好；接著又有讀者B回應：各有各的風格不可比擬。我相當同意B的說法。

聽顧爾德，立刻讓人沉靜下來，的確如A君所言，有一種孤獨感。顧爾德把自己抽離了這人世，只剩自己與自己或上帝對話。
但朱曉玫另有一番風味，承續著她的海頓詮釋，談的是處於人世的巴哈，周旋於人的各種情懷之中，充滿夫子自道的心境。她將各種人生的的況味融到音樂中：有積健為懷的、有反芻省思的、有抒發心緒的、匆匆離去不回頭、帶著回憶往前疾行、以及各種酸甜的起伏轉折；

依舊是個怡然自得的巴哈，或
她自己！

原想節錄一小段CD的說明書，結果讀出興味來，乾脆全部譯出。
有誤譯和錯譯之處，尚期方家指正。( Joe )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附錄一

《 朱曉玫訪談錄  》

朱曉玫，談到你的名字，公眾馬上聯想到的是巴哈而不是海頓。為什麼你決定錄製這片CD？

海頓一直以來是陪伴我的作曲家，我十分景仰，而且認為他被低估了。

我很年輕時，就在北京音樂學院跟著老師埋首於他的音樂。然後所有的考試都以他為主。我認為重要的許多音樂會上都演奏他…年紀很輕時，大家常常說我〝天生的海頓演奏家〞。然而我一點都不喜歡這樣的說法！

為什麼？

這當然很荒謬，因為我不覺得是種恭維。我不認為這樣的稱呼是高尚的誇獎。想想看，海頓的生活單調乏味，不像莫札特那樣充滿傳奇色彩。這是許多鋼琴家的想法。

你在中國學習時，彈奏海頓的哪些作品？

十二歲時，我演奏他的幾首奏鳴曲，首先是E小調奏鳴曲，也是這次錄音的主要曲目。我跟著我的中國老師下了很大的功夫。他要我練就一種左手風格 left-hand style( 譯註：見 上揚的朱曉玫唱片簡介〝... 左手部特別的出色而且有著極佳的韻律感...使得對位的部份格外的迷人〞)，可以同時達到生動而輕巧的表現，並在結尾依舊維持不可思議的高貴特質。他運用了一大堆意像來形容：例如要求我結束樂句時要像中國舞蹈家一樣，要〝向上upwards〞而非〝向下downwards〞…

這是說…？

樂句結束時，舞者不可以沉重地落在地板上。他們應當永遠給人在空中飛揚的印象。我認為，為了賦予海頓音樂必有的靈活性和連貫性，非常需要這樣的演奏。

我老師也常告訴我18世紀歐洲宮廷生活的形形色色。為了得到具體的概念，我找歷史書看其中有關18世紀的插圖。你可以想像和 1960 年代中國的強烈對比！我和音樂院的同學非常喜愛海頓的E小調奏鳴曲，結果有一陣子只要經過走廊，一定會聽到這首曲子！也許就是由於他們這麼喜愛由其中得到樂趣，才讓海頓的音樂深獲中國人的心！ 

什麼原因讓你這麼喜歡海頓？

我喜愛海頓的原因，讓我引用海頓自己說過的話。他說，他把音樂寫成 〝一個源泉，讓憂苦或為工作事業辛勞的人，得以從中汲取片刻的休息並重新振作起來。〞

這可算不上什麼雄心大志……

這正是我欣賞之處。我們需要如海頓這樣的作曲家，他作曲為了讓聆聽者喜悅，並熱愛生命、歡樂和陽光。

我想到另一位你十分鍾愛的作曲家，史卡拉第。

是啊，史卡拉第在他的奏鳴曲寫了序言說，人們務必不要期待在其中發覺什麼 〝高深的意圖〞，而結尾時對讀者說了以下不可思議的話，這些話深深感動了我：〝要快樂唷。〞就我所知，沒有任何證據證明海頓知道史卡拉第的音樂。但是，至少我相信，史卡拉第的精神啟發了海頓的精神！

這是說，當然史卡拉第和海頓的音樂有深度，但他倆取徑音樂的方式，使得意識意志的外顯不同於巴哈或貝多芬的。以海頓奏鳴曲的任何一段慢板樂章為例，譬如F大調奏鳴曲裡的慢板樂章，它也許憂鬱甚至悲傷，但絕不誇大其辭。

當你接近海頓的音樂，會發覺海頓是位愛生命(活)的作曲家，他高興活著。他為人機智而自然，喜歡給人驚喜、說笑，並把這一切訴說在音樂裡。且聽聽C大調奏鳴曲。其作曲是十分低限主義的，取材自十分稀少的素材，就好像海頓要求我們不要過於嚴肅看待這件作品。接著，突然間：一個休止符( 關於海頓音樂中的休止符，可有許多話題)。難道正要發生重大事情？懸疑。但，噢，非也，音樂又循回原軌，於是我們好像聽到海頓的笑聲，他跟我們開了個惡作劇的玩笑。最後，我的印象是他對形上學的警惕。在他的音樂中，有一種對生命的自然趨近，我認為，就在這兒可以找到他的智慧和深度。

你在訪問開頭說，海頓是位被低估的作曲家。

是的，我不認為他音樂的奇妙特質被充分激賞。

你這麼說有何根據？

他有驚人的旋律創造力。樂念ideas一個個接著冒出來。當別的作曲家還在發展樂念時，海頓已經進行到另一番境地了。其次我們想想他節奏的微妙rhythmic subtlety！而這一切都服膺於絕對支配的形式。再也沒有人像海頓這樣的堅持對結構、比例…和簡潔的感受。海頓從一開始就擄獲了聽眾的注意力──例如，想想他C大調奏鳴曲開頭的幾個小節──然後一路帶領你到結尾不容你有片刻喘息的機會。在他的音樂中，有驚人的 〝邏輯〞、驚人的平衡。這是讓人快樂的原因。海頓的音樂容易〝消化〞。聽他的音樂，聽眾永遠不至於睡著！

你會把海頓的奏鳴曲置於莫札特奏鳴曲之上嗎？

像這樣排列等級是沒意義的。但事實上，沒錯：我個人認為莫札特在歌劇和協奏曲上是無可比擬的，不過海頓往往在奏鳴曲上贏過他，尤其是作曲的精緻度；在室內樂方面亦然。

演奏海頓時，你的主要挑戰是什麼？

首先，如先前所說，我不認為海頓的音樂應當被過度戲劇化或過度浪漫化，特別在奏鳴曲或F小調變奏曲的慢板樂章部份。

其次，如果你試圖隨著海頓的音樂歌詠或跳舞，你會馬上發現他的音樂語法( 樂句 ) musical phrases 超越小節線的嚴格限制之外。以F小調變奏曲的主題或降E調奏鳴曲的開頭數小節為例。你很容易發現自己被小節線的沉悶規律所限制。其結果便是喪失部份海頓音樂的節奏力──這是他天才的另一要素。海頓有其孩子氣的一面。當孩子跳舞時，永遠充滿生命力！

最後，我喜歡這樣的想法：音樂中的每一個聲音，都有生命等著冒出來、都有色彩等著被發覺；即使是伴著平淡無奇的低音的形式出現，似乎有問題的聲音，亦然。這是巴哈的偉大教誨。但這兒，我們也接觸到海頓鋼琴曲的天賦才華。每個音符有其存在的理由。他的奏鳴曲含有獨特的弦樂四重奏織體，這是聆者須特別注意的。這也是為什麼演奏他的音樂是如此令人振奮的經驗：在精采處有許多聲音間的對話、在所謂次級聲部帶出許多旋律、又在語句中可以發現許多色彩！

你可以告訴我們錄音的經過嗎？

我一直夢想現場錄音這片CD，就像我幾年前的史卡拉第CD。演奏海頓，就像演奏史卡拉第，你必須自得其樂，在每一個音符中獲得快樂。觀眾有極大的幫助，因為你可以藉之進行對話。不幸的是，不可能這樣做。

錄音的頭兩天，我覺得沒有聽眾彈起來有點困難。第三天，我12年未見的中國朋友──在美國我們患難與共的──來聽我演奏。我非常高興展演給他們這音樂的所有美妙之處，這是我最後選擇的錄音版本。這是最最鮮活生動的。而我覺得這一點至為重要。

你如何選擇你的曲目？

凡是與個人強烈記憶息息相關的所有作品。

作為結論，你願意對本片的聆聽者說什麼？

喔，我希望，如果必要，願他們改變對海頓的看法，如我所做的。如果有人告訴我，他們激賞我彈奏的海頓，我真的被取悅、被深深地取悅了。

然後，我會致上史卡拉第神奇的告誡：〝要快樂唷！〞

( 訪問者：米謝‧莫拉爾MichelMollard )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附錄二

《  朱曉玫小傳  》

出生於上海。
很小的時候就由母親引導接觸音樂。八歲時已經上電台和電視演出。
十歲進入北京音樂院，文化大革命中斷了突出的學習過程。她被送到內蒙邊疆的勞改營為期五年。然而，感謝有心人的協助，她得以繼續彈奏鋼琴。
回到北京後，她完成了音樂院的課程。當政府發出第一道開放的跡象時，她便迅速離開中國。1980年移民美國，而於1984年定居巴黎。
從此，朱曉玫的演奏生涯，雖然起步得相當晚又缺乏媒體報導，卻開始平步青雲。她現在的演奏會遍佈法國和歐洲、北美、南美、亞洲、遠至澳洲，到這些凡是邀請她和她喜歡去演出的地方與聽眾見面，以長年孕育並成熟的詮釋來演出高標的作品──例如巴哈的郭德堡變奏曲，其演出幾乎遍佈全世界各個角落。
她的自傳〝河流與她的秘密〞於2007年10月在巴黎出版 ( Edition Robert Laffont )。
朱曉玫同時任教於巴黎的國家高等音樂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