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10-05 00:52:18尚未設定

seminar的震撼教育

  不知道是年紀大了,還是真的找到了一個自己喜歡的學門定居下來的關係,這學期十分心定,專心修人類學學門底下的課,於是除了必修的人類學理論和歷史這一門課,另外還修了一門傳播科技人類學,以及日本、中國兩地的人類學研究等。四堂課當中有三堂是屬於seminar型,基本上老師不講課,以討論為主。至於讀書的分量,有兩堂課是每週一書,每本都從三百頁起跳,另外一堂是兩週一書,傳播科技人類學比較輕鬆,每週四篇文章,大概加起來一百頁左右,所以現在博士班的讀書分量大概是每週八百至一千頁左右。

  這種份量,哪有可能學生真的都讀完,不過為了要逼迫學生效率唸書,三堂seminar的教授倒是各自採用不同方法,日本人類學那一堂的作法是,第四週以後由學生兩人一組,認領一本書做報告和領導討論課;傳播科技人類學則是要求每週上課前要先交一份讀書心得報告;人類學理論和歷史這堂課老師Michael Herzfeld最狠,他採用的方法是上課臨時點名,請學生起來做20分鐘的讀書報告,接著隨機抽點另外一個學生評論第一個學生的報告,等到整堂課討論接近尾聲時,還會抽點第三個學生起來做總結討論過的重點。一個星期的四堂課連續轟炸下來,我發現最後這堂人類學理論和歷史採用的這種策略最有效,學生從頭到尾都得要聚精會神,才不會在被抽點到時驚慌失措。

  第一堂課讀的是「十六、十七世紀早期人類學」(Early Anthropology in the 16th and 17th centuries, Margaret Hodgen),這一本書分三部分,第一部份在講古希臘和中古世紀某些思想家對後期人類學的影響,第二部分則是追溯到十六、十七世紀,尋找文藝復興、啟蒙時代,發現許多十八、十九世紀乃至於今天的人類學中許多基本發問和架構。這本書既像科學史(history of science)教材,更多時候又像是一本收集故事的書,作者花很大力氣都在複述一個又一個中世紀學者的名字和他們的作品,然後是航海家、水手、商人、傳教士的故事,然後是文藝復興時期一堆的作者和作品的堆砌,看得我是昏昏欲睡。我對歐洲文明和科學史本來就不甚了了,對於文中一堆的思潮(單一起源論、環境決定論、文化相對論、多源論、進步論、社會演化論…管他三七二十一論)更是似懂非懂,讀起來特別吃力又恍惚。彷彿雲霧中踩著鋼絲一樣,久久才捉到一兩個實際的論點。

  讀兩章跳一章,上課前勉強看完,安慰自己:「反正你是國際學生,老師才不會那麼邪惡,第一堂課就叫國際學生起來報告!」這樣給自己一個寬心的藉口以後,安心地上課了。沒想到第一回合自我介紹結束以後,休息十分鐘回來,開始進入正式上課討論,老師環顧四周以後說「Jessica小姐的眼神看起來今天她特別想做報告,那麼就請吧!」

  「誰是Jessica啊?」我故意對老師說,人家明明剛剛自我介紹才說希望大家叫我本名耶。不過眼看這樣硬坳也不是辦法,我只好打開筆記本,正準備要開始報告時,老師又開口了:

  「我希望各位報告時盡量不要看筆記,盡量要求自己當作參與正式的學術會議時報告。」

  「這…..老師你別再說了,越說越嚇人地…」我因為坐得離老師近,還可以嘀咕幾句,然後就得硬著頭皮開始了。打開書的目錄頁,我開始介紹這本書的結構、大綱,還有書本的主旨,然後為了填補二十分鐘的空隙,我只好不時偷看一下筆記,講一下每一章的重點,這個時候我留意到大家都開始覺得有點沈悶,我便變得有點緊張,趕快把筆記上的重點跳著講完,抬頭再講兩點自己對這本書的批評和疑惑:「第一點是這本書太「歐洲中心主義」,似乎完全忽略掉歐洲以外的世界輸入的知識對早期人類學研究的影響,比如我雖然不太瞭解伊斯蘭教文明,但可以想見中世紀伊斯蘭教的文學和貿易、算術等對歐洲文明有一定的影響,其他也有人類學家批評此書忽略來自亞洲、非洲、北美的影響。」講到此時,有不少同學都跟著點頭,我便鼓起勇氣說:「我另外一個問題是針對此書的寫作風格,我雖然對這個作者的博學感到十分驚異,但是同時也經常迷失在一堆的人名和地名之中,不曉得是自己的英文能力問題,還是此書這種介於歷史學、人類學、散文的寫作風格之故?」說到這裡全班同學都會心大笑,旁邊的美國同學立刻拍拍我的肩膀說:「這不是你才有這種問題,我們全部都有這個問題。」

  報告結束了,我如釋重負。老師點了我斜對角線的Juno起來對我做批評,Juno十分溫和地說我的報告很清楚,評論的部分比較有趣,然後她注意到一點是,美國的說話風格常常是以I think, we think等第一人稱出發,但是我在報告書中內容時,比較多都是用第三人稱。這時老師開口說話了,他說:「你有沒有發現,雖然這本書的作者批評演化論,但是她鋪陳這本書的邏輯基本上還是演化論的邏輯,而你也掉入她的陷阱,用演化論邏輯的方式在報告?」他這麼一批我才突然發覺,原來自己「目的、內容、批評」三步的口頭報告架構其實也反映了我某種程度上對於「演化論」的執著,遂有如當頭棒喝的效果。「看看十九世紀的這個思潮、假設到二十一世紀仍然在我們的腦袋裡頭作祟,就知道社會科學的知識力量有多強了。」老師如是說。接下來的四十五分鐘,同學們進行對這本書的方法學和預設立場猛烈砲火攻擊和爭辯,其中法律背景的和學社會學背景的更是直接對辯了起來,十分過癮。下課時同學為我鼓掌說:「謝謝你完成這個最痛苦的第一個報告任務」、「恭喜你解脫了,接下來幾週可就不用煩惱會再被點到啦!今晚一定要好好慶祝啦!」我也不免鬆了口氣,不過這種嚴格訓練也讓我認識到自己對於學術戰場上臨場應變的準備還有許多地方應該要更加油,回家的路上我也開始思考著「如果不用演化論邏輯做報告,有什麼方式我可以做出切中要旨,又能讓大家都想一直聽下去的報告?」想著想著就冒出了許多點子,因為有了挑戰,突然覺得在這邊上課開始充滿樂趣,讀書開始有了點意思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