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05-31 15:04:58沒選擇的浪人
〈我與瘋子戀愛〉下
之二
頭很痛,真的非常非常痛,彷彿腦前葉鉤著一塊沉重的鉛,撕扯複撕扯,也彷彿闖進了一匹木馬,整座腦池忽冷忽熱,既震盪且分裂。身為醫師,當然非常清楚成藥的阿斯匹靈成分非常重,不過,又能如何?不想瘋掉,唯有清醒。我很懷疑屈原在投河自殺之前,有沒有喝過酒?肯定沒有!因為大麻、酒、煙足以麻痺人的意識,舒緩一下心靈。我不會自殺,所以,一顆便利的藥丸就足夠。
每一回為病人開藥,其實想想,這些藥與成藥有什麼差別?拿抗憂鬱劑來說,服用過久也會產生不同的副作用,譬如傳統三環抗鬱劑和四環抗鬱劑會引發便秘、視力模糊、心悸、姿態性低血壓等症狀。百憂解之類,也許會造成頭暈、手發抖、胃口變差;至於單銨氧化鋂抑制劑若與起士、紅酒合用,則會造成血壓突然增高,很是危險……
這些症狀,最嚴重的便是最終,病人仍然選擇自盡,廢棄前功。不過,前功盡棄,是一般人的想法。死亡,依老子之道,未必不是新生的開始。
要是病人知道我這名醫生有這種念頭,一定害怕得很。偏偏、躁鬱症幻想症自閉症的病人,他們不僅會縱容我的看法,一定還會拖我下水的。此刻的我,也確實是溺水了,整個醫院瀰漫著濃霧般讓人喘不過氣。
前幾天,一位老朋友,認識也有七、八年了,當我剛轉讀醫學的時候就認識的學長。人生的際遇就像楓葉會轉紅,沒有人能改變或阻止的。學長因為與妻子離婚,唯一的孩子竟慘死在自己糊塗開錯的藥方下,從此酗酒潦倒,敗光他父親留下的財產,也同時害了梅毒……人有時也挺無能的,拿我來說,目睹這一連續的悲劇,卻總來不及扶他一把。難怪、他到這兒來,早已不認我這個學弟了,甚至就算當成一名陌生的醫師他也不肯。
他自殺了。自殺,在當今社會早已是普遍的名詞了;可是、自殺自殺自殺在這塊地方,卻是一再傷害我的動詞。世人時常質疑我們醫生,究竟幫了病人多少忙?初來這裡的頭幾年,我也對自己充滿期許,希望不再辜負老爸的辛苦錢。
後來,我曾經治好了母親的失眠;陪我愛的妻子麗麗走過喪父的幽谷……然而、到了此刻,午夜兩點半,我竟然自己抱著欲裂的頭,關掉妻子催我回家休息的叮嚀,一人待在醫院辦公室。
月亮的光掠過幾許寒意,我為什麼要自己坐在這裡啃食孤獨?自己也不明白。彷彿一夕之間,我徘徊在曖昧的地帶,偶爾一腳掉入病人的陷阱,混亂掉腦海正常拼湊的意識與病人加入的錯雜影像。
該怎麼辦?是身體倦累了,是學長的結束生命導致,還是,她?
她,要談起她。是我所不願意的。巴不得一個句號就解決。但是,學醫所為何事?難道不是就所學的專業,為病人對症下藥,給予多一點的體貼與關心?
可是、她不同。
夏之聲,是我的女病患。她患有重度幻想症,對於人際關係多重幻想,回憶的錯亂拼貼也導致她對自己的身分混淆,她時常將記憶中的片段投射到當下,投射到週遭人身上。夏之聲的家人送她到這裡之後,再也沒有前來關心過,據護理人員所說,當最疼她的祖母中風過世後,當礦工的父親因為失業良久,家人也乾脆不再搭理這名抱來養的女孩了。
人,有時就像寵物一般。有人可以主宰你,有人可以棄養你,而你六神無主。
不過、夏之聲雖然精神意識不清,但大多時候跟一般人沒什麼兩樣。她有愛心,會主動照顧病友,也對醫護人員很有禮貌。記得有一回,那個叫小何的躁鬱症病患,完全不接受治療,還對護士們做出猥褻噁心動作,我情不自禁對他發火,結果,小何喪失理智情況下,我等不及要打開的雞腿便當就遭殃了。
那一次,站在門外張望的夏之聲,突然安安靜靜地從背後取出一盒便當來,推到我面前。
剎那間,覺得自己很慚愧。我對病人的耐心那樣短淺,反而不如一個體貼醫生的病人了。我笑笑的對她說:「沒關係,妳自己吃吧。」覺得心裡有些許溫暖。
不過,很快地。我發現錯了,當我無意間瞥見夏之聲那一抹羞澀,甜美的笑容之後。
她的笑容竟有一點兒與我高中女友神似,記得當時的她很為我的小提琴表演著迷;而我、除卻上台公開表演之外,也只為她私底下彈奏。那時,純純又蠢蠢的心房總喜歡佈置一切浪漫。不幸地,很快她又移情別戀,喜歡上我吹薩克斯風的朋友。對一切失望之後,我決定不和「人」這種生物密切相處,因而大學唸了機械。
其實,夏之聲也略具醫學常識的,聰慧的她一定讀過不少書籍,也有深刻的觀察力,不過、同樣地,知識在她手裡有時淪為遊戲,勸不成她有時反而讓她搶白。
「我想,你有時一定想逃開這裡吧?逃開這個累人的制度?」她問我
「不,我只想扮演好自己的身分,盡力做該做的任何事。」
「君成,你快樂嗎?」她的臉頰突然漾起一片粉紅,認真的問。
「那個──你可以稱我陳醫師,也可以叫我的名字,不過,我叫君同。」
「君同?好吧,隨便,你喜歡就好。」姓名不是喜不喜歡怎麼叫的問題,然而,對她解釋這些暫時沒有必要,不過、她究竟為何偏愛君成這個名字呢,我只能猜測。
「君成,你有喜歡的女孩子嗎?」當她這樣問我,我企圖把岔開的話題導回,不過,她的表情跟陰天對我傾吐的時候一般,遁入自己的世界,似乎我說什麼,也攔截不了她如風快速的念頭。
講到這些事,我頭又更疼了……前幾天,護理長婷婷,意外發現了一樣東西,神秘兮兮走入我辦公室來。
「陳醫師,你看。雖然我這樣有點損職業道德,不過、為了病人為了陳醫師您著想,我想還是讓您看一下好。」
什麼東西?護理長鼓吹著我看了就明白。一本厚厚的白紙,一翻開便流出一縷清淡香味,第六感告訴我這是日記,而且瞧婷婷一臉似笑非笑,肯定是病人的日記。
他是瘋子,他不是瘋子。他不是瘋子,至少有時是;我是瘋子?也許有時是。……他叫做君成,國中喜歡畫畫,高中轉唸音樂班,上大學志願選填機械,成天與冰冷的電腦程式對話,大二遂馬上轉考社會學,想多了解人類的社會化現象,與制度與心理,到大三,沒有定性的他又成功轉入醫學系……
我的天!夏之聲的病怎麼一點也沒好轉,而且,最糟糕的事發生了。當然,我十分能夠明白醫生與病人──尤其精神心理科──之間那種微妙的情愫之產生,不過、夏之聲的幻想症即使沒有改善,也不該追加偷窺與調查吧。
當然,對有好感的人進行調查是一般人都會做的事,誠如八卦節目裡總有跟而、夏之聲畢竟是我的治療對象,身為醫生,我實在不能害了她,任何形式都不能。
醫生同道為我的迷惑,輕描淡寫:「感情嘛,是自然的事情啊。你不必掛在心上,病人對你傾訴,不免日久生情。她心裡有個依歸也沒什麼好壞,對吧?」對嗎?如果情形失控了,那還能容許嗎?
記得有次為病人陰天看診,聽他聊了心理問題,他說他渴望作夢的時光,是的,我相信病人都需要自己的私有空間,縱然他們的身體早已被規束在小小的房間內。然而、當病人的私有空間壯大,醫生的隱私呢?
人往往懼怕具有威脅的力量。
昨天,當麗麗帶小兒子上幼稚園之後,繞到醫院為我送便當來。我們並肩走過二樓走廊,計劃晚餐去吃她喜歡的法國料理;才聊了一半,麗麗突然尖叫一聲。
「怎麼了?」我輕輕撫摸她的肩膀,一頭霧水。
「有、有鬼臉!」她慌張的東張西望,我隨她視線掃掠過的四面八方看去,一點兒影子也沒有。不遠處的地板,倒是落了一張面具,我上前撿起,端詳一會兒。面具底色是白色,上漆有血腥而詭譎的臉譜,乍看之下讓人聯想及能劇表演的面具及弔詭的氛圍。
我回頭看一眼麗麗,她正慢慢回復過來。她走到我身邊,偎著我,挑著眉一臉疑惑。
「沒事的,只是一張面具。」我安慰道。「嗯,我沒事,也許是你的病人一時興起畫的面具吧。」麗麗善解的說。
之後,我帶她往辦公室走去。在我抽屜裡藏著一個驚喜,那是之前我在網路上不經意發現而買下的一個法國名牌皮夾,準備送給麗麗,彌補陪她的時間愈來愈少。「來,快一點。給妳看一樣東西,先閉上眼睛哦,不可以偷看。」我偷偷親了一下麗麗臉頰,準備摸出抽屜裡那個皮夾。
一面摸索之際,突然我發現桌上的照片……
「啊──」麗麗的尖叫再度於我耳畔響起。她站在我身後,眼睛直直盯著我剛拿起的照片。照片上染了一片紅漬,層層亂抹模糊了照片上麗麗與我的擁抱。
「為什麼?為什麼?」她的淚水頓時決堤,縮進我懷裡,身子不住地顫抖,口裡不間斷問我為什麼?除了不捨,我感到一陣憤怒,費了許久,我才稍稍安撫了麗麗。
「陳醫師,陳醫師──」婷婷在門外喚著。
「什麼事?」我握著麗麗的手,隔著門對外應和。「陳醫師,夏之聲鬧自殺,她精神狀況不太穩定,……」
又是自殺?我收起照片,急忙又再麗麗額頭上一吻,對她說:「乖,等我回來。」
「嗯,你去吧,我沒事了。」
我隨婷婷一路奔去六號病房,夏之聲手裡握一把水果刀,威脅著旁人不准靠近,「夏之聲,妳別衝動。」我大聲對她喊道。
「你來了。……不!你別靠近我,你怎麼能這樣對我。你昨天還握著我的手,還笑著說,你好奇的人是我啊!怎麼,現在又跟別的女人摟摟抱抱?」
她揮舞著水果刀,生氣地朝窗簾一掃,「夏之聲,妳聽我說,把刀放下,ok?」她搖搖頭,對我說:「你不要再扮演醫生了,好嗎?我只希望,你專心一意的對我。」
我要一旁圍觀的護士先將其他病人帶開,以免遭到夏之聲傷害。
大家離開後,夏之聲終於放下水果刀,輕輕一笑。「我就知道,你對我才是真的。你可以抱抱我嗎?」
「我……等等、先把刀放下,妳別這樣!」我來不及猶疑,她又舉刀。被威脅的感覺是令人痛惡的,尤其是情緒勒索。我緩緩靠近她,藉機取走她鬆開的刀子,而她,也重重地抱住我,「夏之聲,妳別這樣。我是陳醫師,不是君成,妳聽見沒?」
「噓──別說話。不要害怕,不管你叫什麼名字,你是什麼身分,我不在乎的。」我不得不承認,她起伏的胸脯散發著母性的味道,可是,我得趕緊脫身,麗麗仍在辦公室等著我呢。
好不容易半哄半勸給夏之聲打了鎮靜劑,大家才鬆了口氣。我立即趕回辦公室,只是,裡頭卻空無一人。
「陳醫師,您在找您的太太嗎?」婷婷經過,突然回頭問道。我點點頭,「剛剛,她不放心,跟著你去,然後就……」
等不及下班時間一到,我衝回家,一見到麗麗馬上緊緊抱住她。她眼神略帶驚異,卻平靜地掙開我的雙臂,問我:「怎麼?你沒事吧。」
她的異常平靜,竟讓我有點不舒服。我忍不住再撩起她的長髮,親近她的頸項,她又迅速避開。我只好耐下性來,對她解釋。「嗯,我知道。沒事,我沒事……」她的口氣像是說服自己,卻又格外冷漠。麗麗向來有精神潔癖,一整晚,她始終背對著我。
明明,白天已為許多病人看診,此刻依舊失眠;當然,在冷清的辦公室裡,沒有任何一絲溫存哪能入睡。雖然,麗麗打過電話來,口氣卻與昨日一般讓人不習慣。
月亮在那頭暗自冷笑。月光越近,頭越是痛,不是說阿斯匹靈讓人嗜睡嗎?也許,打針會比較有效一些……
頭很痛,真的非常非常痛,彷彿腦前葉鉤著一塊沉重的鉛,撕扯複撕扯,也彷彿闖進了一匹木馬,整座腦池忽冷忽熱,既震盪且分裂。身為醫師,當然非常清楚成藥的阿斯匹靈成分非常重,不過,又能如何?不想瘋掉,唯有清醒。我很懷疑屈原在投河自殺之前,有沒有喝過酒?肯定沒有!因為大麻、酒、煙足以麻痺人的意識,舒緩一下心靈。我不會自殺,所以,一顆便利的藥丸就足夠。
每一回為病人開藥,其實想想,這些藥與成藥有什麼差別?拿抗憂鬱劑來說,服用過久也會產生不同的副作用,譬如傳統三環抗鬱劑和四環抗鬱劑會引發便秘、視力模糊、心悸、姿態性低血壓等症狀。百憂解之類,也許會造成頭暈、手發抖、胃口變差;至於單銨氧化鋂抑制劑若與起士、紅酒合用,則會造成血壓突然增高,很是危險……
這些症狀,最嚴重的便是最終,病人仍然選擇自盡,廢棄前功。不過,前功盡棄,是一般人的想法。死亡,依老子之道,未必不是新生的開始。
要是病人知道我這名醫生有這種念頭,一定害怕得很。偏偏、躁鬱症幻想症自閉症的病人,他們不僅會縱容我的看法,一定還會拖我下水的。此刻的我,也確實是溺水了,整個醫院瀰漫著濃霧般讓人喘不過氣。
前幾天,一位老朋友,認識也有七、八年了,當我剛轉讀醫學的時候就認識的學長。人生的際遇就像楓葉會轉紅,沒有人能改變或阻止的。學長因為與妻子離婚,唯一的孩子竟慘死在自己糊塗開錯的藥方下,從此酗酒潦倒,敗光他父親留下的財產,也同時害了梅毒……人有時也挺無能的,拿我來說,目睹這一連續的悲劇,卻總來不及扶他一把。難怪、他到這兒來,早已不認我這個學弟了,甚至就算當成一名陌生的醫師他也不肯。
他自殺了。自殺,在當今社會早已是普遍的名詞了;可是、自殺自殺自殺在這塊地方,卻是一再傷害我的動詞。世人時常質疑我們醫生,究竟幫了病人多少忙?初來這裡的頭幾年,我也對自己充滿期許,希望不再辜負老爸的辛苦錢。
後來,我曾經治好了母親的失眠;陪我愛的妻子麗麗走過喪父的幽谷……然而、到了此刻,午夜兩點半,我竟然自己抱著欲裂的頭,關掉妻子催我回家休息的叮嚀,一人待在醫院辦公室。
月亮的光掠過幾許寒意,我為什麼要自己坐在這裡啃食孤獨?自己也不明白。彷彿一夕之間,我徘徊在曖昧的地帶,偶爾一腳掉入病人的陷阱,混亂掉腦海正常拼湊的意識與病人加入的錯雜影像。
該怎麼辦?是身體倦累了,是學長的結束生命導致,還是,她?
她,要談起她。是我所不願意的。巴不得一個句號就解決。但是,學醫所為何事?難道不是就所學的專業,為病人對症下藥,給予多一點的體貼與關心?
可是、她不同。
夏之聲,是我的女病患。她患有重度幻想症,對於人際關係多重幻想,回憶的錯亂拼貼也導致她對自己的身分混淆,她時常將記憶中的片段投射到當下,投射到週遭人身上。夏之聲的家人送她到這裡之後,再也沒有前來關心過,據護理人員所說,當最疼她的祖母中風過世後,當礦工的父親因為失業良久,家人也乾脆不再搭理這名抱來養的女孩了。
人,有時就像寵物一般。有人可以主宰你,有人可以棄養你,而你六神無主。
不過、夏之聲雖然精神意識不清,但大多時候跟一般人沒什麼兩樣。她有愛心,會主動照顧病友,也對醫護人員很有禮貌。記得有一回,那個叫小何的躁鬱症病患,完全不接受治療,還對護士們做出猥褻噁心動作,我情不自禁對他發火,結果,小何喪失理智情況下,我等不及要打開的雞腿便當就遭殃了。
那一次,站在門外張望的夏之聲,突然安安靜靜地從背後取出一盒便當來,推到我面前。
剎那間,覺得自己很慚愧。我對病人的耐心那樣短淺,反而不如一個體貼醫生的病人了。我笑笑的對她說:「沒關係,妳自己吃吧。」覺得心裡有些許溫暖。
不過,很快地。我發現錯了,當我無意間瞥見夏之聲那一抹羞澀,甜美的笑容之後。
她的笑容竟有一點兒與我高中女友神似,記得當時的她很為我的小提琴表演著迷;而我、除卻上台公開表演之外,也只為她私底下彈奏。那時,純純又蠢蠢的心房總喜歡佈置一切浪漫。不幸地,很快她又移情別戀,喜歡上我吹薩克斯風的朋友。對一切失望之後,我決定不和「人」這種生物密切相處,因而大學唸了機械。
其實,夏之聲也略具醫學常識的,聰慧的她一定讀過不少書籍,也有深刻的觀察力,不過、同樣地,知識在她手裡有時淪為遊戲,勸不成她有時反而讓她搶白。
「我想,你有時一定想逃開這裡吧?逃開這個累人的制度?」她問我
「不,我只想扮演好自己的身分,盡力做該做的任何事。」
「君成,你快樂嗎?」她的臉頰突然漾起一片粉紅,認真的問。
「那個──你可以稱我陳醫師,也可以叫我的名字,不過,我叫君同。」
「君同?好吧,隨便,你喜歡就好。」姓名不是喜不喜歡怎麼叫的問題,然而,對她解釋這些暫時沒有必要,不過、她究竟為何偏愛君成這個名字呢,我只能猜測。
「君成,你有喜歡的女孩子嗎?」當她這樣問我,我企圖把岔開的話題導回,不過,她的表情跟陰天對我傾吐的時候一般,遁入自己的世界,似乎我說什麼,也攔截不了她如風快速的念頭。
講到這些事,我頭又更疼了……前幾天,護理長婷婷,意外發現了一樣東西,神秘兮兮走入我辦公室來。
「陳醫師,你看。雖然我這樣有點損職業道德,不過、為了病人為了陳醫師您著想,我想還是讓您看一下好。」
什麼東西?護理長鼓吹著我看了就明白。一本厚厚的白紙,一翻開便流出一縷清淡香味,第六感告訴我這是日記,而且瞧婷婷一臉似笑非笑,肯定是病人的日記。
他是瘋子,他不是瘋子。他不是瘋子,至少有時是;我是瘋子?也許有時是。……他叫做君成,國中喜歡畫畫,高中轉唸音樂班,上大學志願選填機械,成天與冰冷的電腦程式對話,大二遂馬上轉考社會學,想多了解人類的社會化現象,與制度與心理,到大三,沒有定性的他又成功轉入醫學系……
我的天!夏之聲的病怎麼一點也沒好轉,而且,最糟糕的事發生了。當然,我十分能夠明白醫生與病人──尤其精神心理科──之間那種微妙的情愫之產生,不過、夏之聲的幻想症即使沒有改善,也不該追加偷窺與調查吧。
當然,對有好感的人進行調查是一般人都會做的事,誠如八卦節目裡總有跟而、夏之聲畢竟是我的治療對象,身為醫生,我實在不能害了她,任何形式都不能。
醫生同道為我的迷惑,輕描淡寫:「感情嘛,是自然的事情啊。你不必掛在心上,病人對你傾訴,不免日久生情。她心裡有個依歸也沒什麼好壞,對吧?」對嗎?如果情形失控了,那還能容許嗎?
記得有次為病人陰天看診,聽他聊了心理問題,他說他渴望作夢的時光,是的,我相信病人都需要自己的私有空間,縱然他們的身體早已被規束在小小的房間內。然而、當病人的私有空間壯大,醫生的隱私呢?
人往往懼怕具有威脅的力量。
昨天,當麗麗帶小兒子上幼稚園之後,繞到醫院為我送便當來。我們並肩走過二樓走廊,計劃晚餐去吃她喜歡的法國料理;才聊了一半,麗麗突然尖叫一聲。
「怎麼了?」我輕輕撫摸她的肩膀,一頭霧水。
「有、有鬼臉!」她慌張的東張西望,我隨她視線掃掠過的四面八方看去,一點兒影子也沒有。不遠處的地板,倒是落了一張面具,我上前撿起,端詳一會兒。面具底色是白色,上漆有血腥而詭譎的臉譜,乍看之下讓人聯想及能劇表演的面具及弔詭的氛圍。
我回頭看一眼麗麗,她正慢慢回復過來。她走到我身邊,偎著我,挑著眉一臉疑惑。
「沒事的,只是一張面具。」我安慰道。「嗯,我沒事,也許是你的病人一時興起畫的面具吧。」麗麗善解的說。
之後,我帶她往辦公室走去。在我抽屜裡藏著一個驚喜,那是之前我在網路上不經意發現而買下的一個法國名牌皮夾,準備送給麗麗,彌補陪她的時間愈來愈少。「來,快一點。給妳看一樣東西,先閉上眼睛哦,不可以偷看。」我偷偷親了一下麗麗臉頰,準備摸出抽屜裡那個皮夾。
一面摸索之際,突然我發現桌上的照片……
「啊──」麗麗的尖叫再度於我耳畔響起。她站在我身後,眼睛直直盯著我剛拿起的照片。照片上染了一片紅漬,層層亂抹模糊了照片上麗麗與我的擁抱。
「為什麼?為什麼?」她的淚水頓時決堤,縮進我懷裡,身子不住地顫抖,口裡不間斷問我為什麼?除了不捨,我感到一陣憤怒,費了許久,我才稍稍安撫了麗麗。
「陳醫師,陳醫師──」婷婷在門外喚著。
「什麼事?」我握著麗麗的手,隔著門對外應和。「陳醫師,夏之聲鬧自殺,她精神狀況不太穩定,……」
又是自殺?我收起照片,急忙又再麗麗額頭上一吻,對她說:「乖,等我回來。」
「嗯,你去吧,我沒事了。」
我隨婷婷一路奔去六號病房,夏之聲手裡握一把水果刀,威脅著旁人不准靠近,「夏之聲,妳別衝動。」我大聲對她喊道。
「你來了。……不!你別靠近我,你怎麼能這樣對我。你昨天還握著我的手,還笑著說,你好奇的人是我啊!怎麼,現在又跟別的女人摟摟抱抱?」
她揮舞著水果刀,生氣地朝窗簾一掃,「夏之聲,妳聽我說,把刀放下,ok?」她搖搖頭,對我說:「你不要再扮演醫生了,好嗎?我只希望,你專心一意的對我。」
我要一旁圍觀的護士先將其他病人帶開,以免遭到夏之聲傷害。
大家離開後,夏之聲終於放下水果刀,輕輕一笑。「我就知道,你對我才是真的。你可以抱抱我嗎?」
「我……等等、先把刀放下,妳別這樣!」我來不及猶疑,她又舉刀。被威脅的感覺是令人痛惡的,尤其是情緒勒索。我緩緩靠近她,藉機取走她鬆開的刀子,而她,也重重地抱住我,「夏之聲,妳別這樣。我是陳醫師,不是君成,妳聽見沒?」
「噓──別說話。不要害怕,不管你叫什麼名字,你是什麼身分,我不在乎的。」我不得不承認,她起伏的胸脯散發著母性的味道,可是,我得趕緊脫身,麗麗仍在辦公室等著我呢。
好不容易半哄半勸給夏之聲打了鎮靜劑,大家才鬆了口氣。我立即趕回辦公室,只是,裡頭卻空無一人。
「陳醫師,您在找您的太太嗎?」婷婷經過,突然回頭問道。我點點頭,「剛剛,她不放心,跟著你去,然後就……」
等不及下班時間一到,我衝回家,一見到麗麗馬上緊緊抱住她。她眼神略帶驚異,卻平靜地掙開我的雙臂,問我:「怎麼?你沒事吧。」
她的異常平靜,竟讓我有點不舒服。我忍不住再撩起她的長髮,親近她的頸項,她又迅速避開。我只好耐下性來,對她解釋。「嗯,我知道。沒事,我沒事……」她的口氣像是說服自己,卻又格外冷漠。麗麗向來有精神潔癖,一整晚,她始終背對著我。
明明,白天已為許多病人看診,此刻依舊失眠;當然,在冷清的辦公室裡,沒有任何一絲溫存哪能入睡。雖然,麗麗打過電話來,口氣卻與昨日一般讓人不習慣。
月亮在那頭暗自冷笑。月光越近,頭越是痛,不是說阿斯匹靈讓人嗜睡嗎?也許,打針會比較有效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