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05-31 15:03:49沒選擇的浪人

〈我與瘋子戀愛〉

〈我與瘋子戀愛〉
之一
他是瘋子,他不是瘋子。他不是瘋子,至少有時是;我是瘋子?也許有時是。
和他相處一段日子以後,我漸漸能體會,「不瘋,也只是瘋狂的另一種形式。」帕思卡如是說。
妳的志願是什麼?認識我的人大概一輩子只需要問一回就足夠──像南丁格爾的白衣天使一直是最崇高的身分。可是、他不同。一天二十四小時,只要醒著,他便不斷重複詢問,也許他並不需要我們任何人的答案,頂多暗示我回以相似的問題。
打從我踏進這裡服務的頭一天,就曉得他特別喜愛角色扮演。三百六十行,行行他想扮。成天、只要我一空閒,他立刻冒出頭,拉著我瞧他扮演不同身分。聽說他叫做君成,國中喜歡畫畫,高中轉唸音樂班,上大學志願選填機械,成天與冰冷的電腦程式對話,大二遂馬上轉考社會學,想多了解人類的社會化現象,與制度與心理,到大三,沒有定性的他又成功轉入醫學系,現在看來有三十多歲了……瞧,此刻他又扮起礦工。
他往頭上箍上一圈頭環,額頭中央頂著小小的手電筒,依循燈泡一絲細微光明,他露出淺淺一抹笑意,隨即蜷起身子縮為一團,張開五指,緩緩鑽進床底,一步步往裡頭塞進,他賣力地挖呀掘呀,像真的一般。有時他會突然從又黑又髒的床下爬出頭來,手裡緊緊握住一隻灰色拖鞋,興高采烈對我說:「看到沒?這是煤礦,煤礦耶!」手舞足蹈慶祝一番後,他會細細的瀏覽自己的雙手,像孩童般專注,且流出好奇的神采,我不清楚他端詳些什麼?除了一層灰塵,和一點點不慎刮到的血跡以外。
有時、他也會取起一份財經報紙,戴上眼鏡,奔到大夥兒面前,坐在最前端,口沫橫飛地分析起股市行情,研判究竟買台積電可靠些,或者燦坤,宏碁好一點。此外、他自封了一個響亮卻有點俗氣的名號,叫什麼「快樂股市分析師」,而其他病人也時常津津樂道與他熱烈討論,有時爭得面紅耳赤,有時鬧得哄堂大笑。他們壓根忘了這塊地方是褫奪公權,缺乏私人資產的。
偶爾,他會將自己打理得乾淨整齊,不留一點兒鬍漬。不知從哪抱來「一叢」野花,這時,他會幽幽地剽取周夢蝶的詩句,吟朗著:「永遠是這樣無可奈何地懸浮著,我的憂鬱是人們所不懂的。」
他手裡那叢野花,彷彿一張鏡面,對照著一縷濃烈的憔悴,除了健全的五官之外,有時,我疑惑著他就是梵谷,深不可測。。
還有一次午後,我正忙著縫一顆鈕扣,隔壁房間突然圍觀著許多人。唯恐可能有人闖出什麼禍來,只好馬上丟下衣袍,趨前一望。擠過團團圍住的人頭,才知又是君成。不過他竟披上一襲白袍,頸間懸著聽診器,手上一杯咖啡色的香味迂迴四溢,背靠在木櫃邊緣,顯得悠哉溫和;站在他對面的是連日來蓄著鬍子的一位大哥,他叫自己陰天,陰天的表情充滿頹喪,兩人互相對話著。
「我沒有夢了……」陰天說。
「沒有夢?嗯,那是一件好事。」他說。
「那怎麼會是一件好事?」陰天的愁容更顯抑鬱,彷彿招喚來滿天的烏雲。
「有時是一件好事啊。」
「這全是你害的!」陰天指著他的食指像蛇吐信一般。君成似笑非笑,搖了搖頭:「你有多少個夜晚沒好好入睡了?」
「很久很久……」陰天不情願地回應。
「那就是啦,沒有夢的日子,你才會睡得飽,精神爽朗。這樣很好!」他說得頭頭是道。
「你不懂。沒有夢,沒有她,也沒有未來了。」凝聚於陰天眉尖上的陰影重重下沉。
「他是誰?」君成問。
「她是我的主人,她告訴我這世上有一個很大的秘密。那個秘密就是……」
「可以告訴我嗎?」
「哈哈!你想太多,只有夢見她的時候,我才是自由的!才能脫離那些自己為是的傢伙,脫離這個撒旦居住的世界。只有她是唯美的,她能帶我脫胎成為救世主。可、可是,她竟然消失不見!我才剛築好一座城堡呢。」
「什麼,什麼城堡?」君成問了我的疑惑。陰天激烈的敘述:「那是我對她的承諾,她說她需要一座城堡,收留值得活下去的世人。我日以繼夜蓋了很美很華麗的花園,還種植了她喜歡的一片鬱金香,可是,當我要邀她來時,她的手,頓時不見了……」
「你別慌,也許你太期待太興奮,所以就醒來了。」君成一副耐心的剖析,他接著說:「放輕鬆,別這樣,你別握著拳頭,來,深呼吸──」陰天似乎沒搭理他,逕自浸淫於他的花園意象,君成又輕聲地說:「聽我說,聽我說……」突然他被狠狠揍一拳,在胸口。其他人準備上前拉住陰天,君成卻揮揮手,要大家別礙事。
「她不見了,不見了,你懂不懂啊?我活不下去了!這是個骯髒的地方。」陰天越說越激動,齜牙咧嘴的模樣像要啃了旁人般。君成驟然伸出右手,捲起袖管,「來、對,如果你真的很難過,就咬下去吧。我說真的,呃──」君成的手讓陰天狠狠咬了一口,仍舊悶不吭聲,而讓陰天咬了一口後,陰天暫時不再歇斯底里,也緩緩的深呼吸。
那一刻,我困惑了,不知君成所扮演的是精神病患抑或醫生?
不知道一般人怎麼解讀這塊地方。也許聽過傅柯、拉康的,生活於大都會的,看過電視的或者較有禮貌的文明人,會稱呼這裡是精神官能症療養院;至於見識寡陋的,不友善的或說懶得運用花俏術語,愛好直率坦白的人呢?便會直指本質,說這是「關瘋子」的所在嘛。
這樣說確實也沒錯。剛開始到醫院的前幾天,雖然秉持一股相當的熱忱,維持盡量穩靜的笑容,然當我一看到不同病患的行為,依舊不免戰戰兢兢。也許有時我太嫩,往往情不自禁隨不同病患的言語有所投入,有時還讓「資歷深」的病人咒罵。
那陣子,經常作惡夢,有時夢見我身邊最親近的人也被帶到這來,承受社會冷眼旁觀或嘲笑,接受不間斷的藥物治療,時而平靜,時而又不言不語妄想自殺……原來,老師以前所說的並非威脅。永遠攜帶花手帕的老師曾說:處於什麼樣的環境,難免會受到部分影響,如果自己的心智、情緒無法有效控制管理,最好不要妄想幫助病人,因為、下一個迷失的必是自己。
我們洗手洗腳,抹臉擦肩……而腦呢?除了消化吸收,往往不是讓自己清理的。據說,最早在列寧時期,就開始利用精神病院來監禁異議人士,史達林時期的監獄精神病院更多,實際上還暗存着迫害──控制人們的不同思想。其實、何須那樣強硬的組織機構呢?人的心靈十分脆弱,即使只是一名醫護人員,只是工作的氛圍都……
當病人將自己視為他們的好朋友,也許應有一絲愉悅,畢竟、進入病人心房才能真正有效做出協助。不過,當自己與病患聊得過於盡興,打成一片,周圍又傳來同為醫護人員詭奇的目光,教人有些左右為難。
這兩天,一位病患因為長期胡亂投資,家業盡數敗光。接著經常與不同女伴一起,最後染上梅毒,回醫院複診後,忍不住他長期兼併躁症和鬱症的心理折磨,終於走上上吊自殺之途。醫生們皆唏噓不已,畢竟他曾經也是一名小兒科醫師。醫生無法自救,也無能相救,是最傷感的。
在這裡,也有一不成文規定,就如在學校,通常不允許師長與學生談戀愛的。有些機制是有趣的,前男友曾說一句略有道理的話:「學校的機制,目的在教育,教孩子們學會愛人;醫院,為的是診療病症,起源於熱愛世人;家庭也由愛結合,不過不准許亂倫,而學校不准師生戀,醫院不准醫生病人談戀愛;反倒是那些營利為主的大小公司,老闆與職員反而珍重愛情。是不是很奇怪?」
愛,在某些地方是被禁止的,這又公不公平呢?剛開始,對君成有點好感,自己也讓自己著實嚇一大跳。那天中午,我搞不清楚他又扮起什麼角色引起爭執,只記得後來,君成又對其他病人咆哮,結果熱騰騰的便當讓人給打翻。
當下,我相信君成並無意傷害別人,除了有時一丁點兒關係妄想症,以為眾人皆注目著他,還有一些失眠憂鬱,甚至有時莫名其妙淚流不止……然而、多半時間,他就彷若一名專業醫生,傾聽著其他病患的心結與不解。
他的左腳右腳似乎踩於不同的地帶,讓人不禁憐惜。後來,我將自己的便當偷偷塞給他,他卻不好意思笑道:「沒關係,妳自己吃吧。」
一個男人撒嬌和一個憂鬱的男人撒嬌是不一樣的,憂鬱的男人格外像一個小孩,需要人照顧的孩子。當我告訴他我真的吃不下,他還摸了一下我的額頭,詢問我有沒有身體不舒服,為什麼沒食慾?比起那些躲在大街小巷屋子裡偷偷對妻子拳打腳踢,對女兒施以強暴的男人,君成實在不該待在這裡的。
常常聊天之後,藉著一點相熟,我曾不太好意思的問過君成,有沒有女朋友?他卻故作神秘地回答:「妳是一個好女孩,不過、我好奇的是妳。關於我的事,沒什麼好說的。」
他說,他好奇的是我。這句話,不知不覺縈繞於腦海,每天也總會撥點空,特地陪他說說話。有時,我會反覆取出君成藥包裡的幾顆藥丸,這些藥丸吞進肚裡,腦袋會如何發酵?吞藥之前的夢境與服完藥之後的夢境顏色有什麼不同啊?跟憂鬱症病人談感情是辛苦的,他的冷漠我必須視若無睹,他的健忘我必須包容,他與其他女子的逢場作戲必須按捺,甚至、有時他會突然想起什麼似的聲稱他不是君成。遇到在乎的人,無論他想叫什麼名字也無所謂,只是,我的頭越來越疼痛……該如何走近他的世界呢?
不禁慶幸,最近醫療體系不知作了什麼新規定,連我們醫護人員都得接受注射──也許裡頭會含有預防感染愛的疫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