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得浮生半日閑，讓眼睛遊蕩於城市空間的廣告世界裡，有時的確是件賞心樂事。我在這個以圖像建構的空間長大，從小就很喜歡留意身邊的廣告──因為它，我有時會發出會心微笑，有時會讓自己的神思翱翔天際，有時會為一些看似平凡無奇的文字而怦然心動。久而久之，廣告觸動我每根神經，牽扯我萬縷思緒。如果說廣告──作為一種文字的載體──見證一個城市的發展，我想沒有人會反對我的看法。儘管自己無緣晉身廣告界，沒機會發廣告奇才的夢，我活了這麼些年，還十分鍾愛將自己的視線停留在那不大不小的圖文框框中。

也就是在一個乍暖還涼的初春午間，當雨霧籠罩著香港廣泛地區時，我帶著愉快的心情（因為早上要出席一個會議，所以下午才正式回校上班，你說心情怎能因天氣而轉壞呢？！），聽著王力宏的天山幻想曲，踏上公車12A。甫坐定，百無聊賴的我望向金鐘街道上寥落的路人：視線45度處，一對穿著素色套裝、三寸高跟鞋、挽著LV小皮包的白領麗人撐著那小小的傘，踏在凹凸不平的柏油路上的小水塘，三步併作兩步地去太古坊享用午膳；視線68度處，揹著黑色背囊、穿著薄薄的防水防風夾克、頭頂漫天烏雲雨花的中年男子直奔我的公車；視線90度處，公車司機弄了弄倒後鏡，拉了拉安全帶，咔嗒一聲，準備就緒，預備再一次遊走於他已背得滾瓜爛熟的腦海路線圖；視線180度處，公車站上偌大的廣告映入眼簾──

那是一個誘人的女性模特兒身體。她，沒有五官，穿著紅色蕾絲花邊的胸圍，半露酥胸，向路人展現著她的「驕傲」。站在她身旁的是三、四個穿了便衣的模特兒。她們，也沒有天使般的五官，卻同樣擁有一副催人噴火的身材──那欲隱欲現的淺溝從低低的衣領直往上伸，在縫隙間透露著一種嫵媚的性感。

聰明的讀者，你一定已經猜到這廣告推銷的是一個甚麼產品了。這原本是個以商品掛帥、以性感掛帥的年代，對於這些PG（即Parental Guidance，需家長陪同一起觀看）級的硬照，人們早已習以為常。但是，請你務必別以為這只是那些平凡廣告中的另一傑作──好戲，自然在後頭。

就在那個搔首弄姿的女子胸前，在她雪白肌膚的上面，竟刻有這麼一行字：「這裡，是女性的第二張臉孔。」旁邊還有一行小字，生怕訊息接收者不明白意思，廣告撰稿員還特意這麼寫：「胸部至頸部位置，值得你炫耀的第二張臉孔。」

這是多麼「驚心動魄」、多麼讓人「魂牽夢縈」的廣告文案！

我當了女性總有20多年的歷史了，也還是頭一回知道女人原來有第二張臉孔。對著這一連串的廣告文字，我不禁為自己的膚淺感到汗顏，為創作人淵博的知識感到驚訝，為女性的新名詞感到……（由讀者自己填充）

……

現代社會注重美學。而女性作為「美」的化身，其在現代美學上的地位更是不容忽視的。君不見捷運站內、公車站上日新月異的廣告牌總堆滿了漂亮女子的身影：今天是XXX，明天是YYY，後天是ZZZ。這群可人兒充當著現代繆斯，飄浮在各女子的身邊，提醒我們何謂公認「美」。她們是美的源泉，她們是美的尺度，她們是一切標準中的標準。這群性感尤物，堪稱是現代女子的典範，現代女子的目標。

由此看來，我眼前的廣告，將推動新的女性美學觀：除了瘦身，擁有使人噴飯的第二張臉孔也是美學中不可缺少的一環。

你只消看這廣告一眼，就知道時代在進步：不同於傳統廣告，這架攝影機不愛模特兒的第一張臉。我們根本無從稽考女子是誰，其生辰八字為何，祖宗十八代都有哪些經歷。我們唯一知道的是，她有一張「值得炫耀的第二張臉孔」。原來，在這年代，五官端正與否已不重要，你只需有第二張臉孔，懂得在適當的時候稍微用力一擠，懂得把握適當的時機稍微彎一下身，你就能躋身美麗學堂，成為女性的佼佼者。

聽起來似乎有些荒謬、有些誇張，但在這以影像為主導的社會裡，一切荒謬都順理成章，成為人人供奉的定律；一切誇張都名正言順，成為人人信賴的定理。如果要編印一本現代女性美學大辭典，瘦身、塑身、修身、豐胸、排毒、減肥、美白等名詞必定榜上有名。

如今，就算你的智商超過130，就算你懂得溫柔、善解人意，就算你學貫中西、無所不曉，只要你沒有身材，沒有臉孔，你也不足以被稱為一個理想的女性伴侶。根據這廣告的潛台詞，女人要吸引男人的目光，除了要有美麗的五官外，更須有過人的女性特徵──說得白一點、俗一點，就是堅挺的大胸脯。亞洲人天生嬌小，身材再怎樣也沒有西方人的火辣，所以就要借助小小神奇變大胸圍的力量，讓你有勇氣穿著Deep-V招搖過市，頓時幻化成頭戴光環、手執丫叉的魔鬼天使，成為男性目光的焦點。

從小到大，我總愛幻想走了五千年歷史路程的女性是如何生存在那個沒有圖像的時空。不曉得她們是否也講究衣服的款式？不曉得她們是否也高談減肥的心得？不曉得她們是否也注重內衣的質量？不曉得……太多的不曉得，只因她們的空間沒有讓人看後蠢蠢欲動的各式廣告。她們那時候或許對「美」有一定的概念，但由於資訊不發達，每個村落對「美」的定義許又不一樣。東施在西施住的那個城鎮裡，被認定是個醜小鴨，要是她移居至另一個小鎮，她捧心蹙眉的動作也許能為她贏取其他人的青睞；楊玉環縱然沒有玲瓏浮凸的身材，但她在唐明皇的眼中卻是標致的大美人──那是因為大唐皇帝少了大雁的運氣，沒有目睹過纖瘦的王昭君撥弄琵琶時的迷人風情。你許會說全世界沒有一個人看過四大美人，那就讓我們來看看離我們不遠的20世紀初。那時尚未有任何衛星系統，對於西方人來說，亞洲人的「美」僅建基於「小」字上：眼睛小小的、嘴巴小小的、胸脯小小的、個子小小的。如果以這為「美」的標準，周旋、阮玲玉等一代紅星肯定名落孫山。

我的「美」和你的「美」一樣嗎？我想不然。「美」其實是很主觀的概念，因為主觀，所以大家在詮釋「美」的時候才會看到不同的點和面，才會品嚐到不同的味道，才會明白不同的樂趣。然而，隨著時代的變遷，聰明的人類開始依賴各種圖像來建築「美」。縱然很多人都聲稱自己注重「內在美」，但最終在「美」的跑道上獲勝的卻是讓人艷羨的「外在美」。美，在這個年代，已被規範化、統一化、公式化。也因為如此，走在街上，我總覺得迎面而來的女子都擁有同一張臉孔，同一種打扮，同一種味道。

太一樣了，就缺乏一種獨特的氣質，就變成一種美的泛濫，就等於一種平淡無味的普通。

對於一個偉人的功過，我們尚且要待其蓋棺後才能定論，為甚麼我們卻要在人尚未出世前就灌輸一切「美」的觀念？為甚麼胖的女孩，總被冠上「豬扒」的名字？為甚麼腿粗一點，就要被說成是一對象腿？為甚麼圖像中的女子就一定是女性必須效仿的對象？

如果說廣告反映一個社會的意識形態，千年後的人類回望我們這個時代，又將看到些甚麼呢？美等於瘦？美等於高？美等於漂亮臉蛋？美等於豐滿的第二臉孔？我們這年代的女性是否缺乏信心，所以要爭相模仿廣告中的美人，為自己加分，滿足男人的幻想？我們這年代的男性是否缺乏母愛，所以要將視線投向女人的性徵，希望在那裡尋找到家的溫暖？

如果真是這樣，我們這年代的人也忒不爭氣了。我們創造了圖像，卻也被圖像牽著鼻子走；我們製造了問題，卻也甘心在問題中安然自處。是我們太阿Q？還是我們根本沒有意識到社會上畸形的風氣？

我們這代的女性口口聲聲說要活出自己的精彩人生，不囿於父權社會設下的框架，但又有多少人真正去實踐這理念呢？

目不轉睛地盯著這簡單的賣胸圍的廣告，我想也許在不久的將來，廣告商會想到女性必須擁有的「值得炫耀」的第三張臉孔、第四張臉孔、第五張……甚至是無窮的臉孔，自恃聰明的人類又該如何去揭開隱藏在圖像背後的層層面紗呢？

我不知道。我只能用我的手打出我對生活的反思──我只是一個簡單的、沒有任何女權思想的小女子，雖不滿現狀，也無力抗衡那些圖像加諸在自己身上的壓力，卻企圖在縫隙中尋找自己的唯一臉孔，創建自己的小天地，並在那裡安身立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