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克．海登繼《深夜小狗神秘習題》之後，探觸另一個深沈的議題，卻以幽默荒誕的故事情節、神經質般地蜿蜒敘述，撩撥心底深處的許多慾望。看似堅固的家庭，看似完美的婚姻，其實潛藏著危機，其實潛藏著緊張對峙。親子之間的關係，亦不若想像般和諧，反而處處埋藏地雷，稍一不慎便粉身碎骨。這個家庭在馬克．海登筆下宛若一場場奇異的夢境，卻又貼切地鑿入現實的世界之中。

　　退休之後的父親喬治，在庭院搭建工作室，延續著生命的熱情，然而生命已經度過一次次的波瀾，生命似乎有著自己的航程，如何繼續這段旅程？掌管家庭事務的母親珍，恬淡生命裡的唯一刺激便是肉體與情感的外遇，叛離道德秩序的制約，一次次嚮往著軌外的生活。這個外遇對象恰恰是丈夫的前同事大衛。兒子傑米是個同志，與家庭保持若即若離的姿態，與男友東尼面臨著情感考驗。女兒凱蒂帶著雅各準備再嫁，舉行第二次婚禮。然而凱蒂的男友雷伊卻不被大家看好，不得大家的歡心。

　　馬克．海登雖是以全知觀點展開敘述，然而每個角色的生活際遇卻仍安臥於自己的情感結構之中，以自己的行事法則處理一切。此時，事件的接連發生便如漣漪一般迅速擴展出去，影響著整個家庭，糾結著家庭成員。本書刻意譯為《黃昏老爸的煩惱習題》已經洩露一些訊息，關於遲暮老年人的描寫，聚焦於從職場退休（社經地位）的父親（家庭核心）身份上，原書名《A spot of bother》指涉的仍是父親臀部的那一個斑點──濕疹──所帶來的種種影響。那就如同一個無法拭去的污漬，任意留在自己的身體上，懼怕死亡毀滅、懼怕無所事事，紛飛的雜念一點一點竄入腦門……怎麼活了大半輩子仍舊無法突破生老病死的驚慌？當死亡逐漸靠近自己的時候，應該選擇何種姿態面對？

　　喬治面對的不只是癌症，不只是死亡的意念威脅……潛意識裡深藏著自己對病症與生命的頑強抵抗……其實，每一次呼吸不就是靠近死亡多一些些？每一天起床不就意味著踏進棺木時間正在凝縮？但是多數時間我們都忘記了，或者我們是刻意選擇遺忘，以便好好整飭迎面而來的生活變動。這樣的意念如同那一個斑點，強力停駐於喬治心中，他還未準備好，一切都發生太快了……關於生命裡的驚奇，總是發生過快，關於妥適地安排生活計畫，卻又顯得遲緩難堪……那樣的一個斑點，其實常常出現於每個人身上，常常映現於生命的種種體悟之中，只是我們都忽略了“它”的存在。如何面對自己的斑點呢？

　　對於珍而言，這個斑點或許是情欲、愛欲面向的雙重滿足；對於傑米而言，這個斑點或許是生存於主流社會裡的妥協與堅持；對於凱蒂而言，這個斑點或許是選擇共同經營婚姻生活的對象與試煉。每個人都在面對著自己的斑點，每個人都為了抵禦斑點而拼搏，只是喬治承受不住，他崩潰了。馬克．海登的安排自有含意，一個家庭裡的大家長崩潰，一個異性戀家庭裡的男性角色潰敗，象徵了男性掌控秩序的崩解。有趣的是，原本合該秉持佔有欲的丈夫心態蕩然無存（所以他未敢對妻子外遇聲張？所以最後洶湧爆發？），原本合該秉持父親頑強堅毅的姿態也飄飄渺渺（所以他對兒子的性取向視若無睹？所以他對女兒再嫁對象的質疑選擇緘默？）。一個懦弱的男性家長形象慢慢彰顯出來，雖然作者暗喻了退休症候群（恐慌、憂鬱蔓延），雖然作者暗喻了人生終局的情境反撲，嘲諷仍是屢屢不絕。

　　馬克．海登觀察細膩，話語之間處處機鋒，文字鋪展顯露精鍊的韻味，看看他對於傑米處境的描繪：

　　你可以誠實，可以禮貌，可以代人著想，但你還是得面對別人污七八糟的爛事。不管是九歲或九十歲。…………
　　他試過獨身，唯一的問題是缺少了性生活。但幾個月過去後，你會開始來者不拒，然後有人在荒野的灌木叢背後把你服侍得妥妥貼貼，直到夢醒時仙粉散盡，你發現原來你的白馬王子竟然是個大結巴，耳朵上還長顆怪異的痣。星期日晚上，當讀書就像拔牙一樣痛苦時，你只好邊看《法蘭琪與桑德絲》邊用湯匙吃煉乳，然後某種毒從天窗滲進來，於是你開始懷疑，這一切到底有何意義。（p112-113）

　　大衛曾向珍提出兩人共度餘生的要求，大衛離開後，珍一時悵惘，陷入情感漩渦，不知該如何面對喬治，又不知該如何面對自己？馬克．海登如此書寫著：

　　她把吃三明治的盤子洗好擺在架上，屋子裡的一切似乎突然變得單調起來，水龍頭底下一圈水垢，肥皂上的裂縫，悲傷的仙人掌。
　　也許她要得太多，也許現代人都要得太多，洗衣機和烘乾機，穿比基尼的身材，她要的是二十一歲的感覺。
　　她上樓。換衣服時，她感覺她又回到從前。（p177）

　　馬克．海登對於女性高潮的描摹不脫海水的隱喻，卻帶有一絲寂寞的況味，以及殘酷的冷靜，看看他對珍的描繪：

　　她明白那一剎那快要到了，她聽見自己在說：「對，對，對，」就連聽見自己的聲音也不能打破那個魔咒。她忽然被淹沒，有如大浪鋪天蓋地沖向沙灘，然後退回海上，又再度撲上前，退回去。…………
　　她在哭。
　　就像過了五十年後又重新找回你的肉體，發現原來你們是舊識，又忽然看清原來這些年來你是如此孤單。（p70-71）

　　此外，喬治用剪刀剷除自己的濕疹，造成一連串的風暴；凱蒂與雷伊婚禮的進行，親戚朋友陸陸續續抵達，紊亂的場面一幕接著一幕。馬克．海登發揮高超的剪裁功力，順遂地將劇情張力一一往上堆疊，一邊敘述各方人馬的性格怪癖，諸如喬治、傑米、珍、凱蒂、雷伊等人各自有所堅持；一方面呈現眾人為了維持大局，反而造成許多難以收拾的場面，既荒謬又寫實，篇幅充斥著黑色幽默。尤其對於婚禮進行時，親戚朋友、家族成員的種種事蹟，馬克．海登掌握得極好，不拖泥帶水又迅速地描繪個人所遭遇的情形。一種類似電影屏幕的運鏡切割，營造各方人物的拘泥觀點（個人僅知悉屬於自己的遭遇），綜合閱讀之後，各自拼貼的形貌反而組織成一幅完整的圖像。彷彿凌亂瑣碎，卻有利於敘述的進行。

　　一場慌亂的婚宴，家庭的問題一一暴露出來，父親喬治飽受精神困擾，甚至胡亂致詞，狂毆妻子的外遇對象；兒子也意外地在眾人面前出櫃了，東尼最後趕上宴席，傑米欣喜之餘，肥皂劇一般兩人擁抱、親吻。馬克．海登彷彿不流俗套，安排傑米與東尼重修舊好，於是一對同志戀人在他人婚宴上盡情展露本性（彷彿搧了異性戀主流價值一記耳光）。然而，凱蒂與雷伊終於成親，喬治也報了被戴綠帽之仇恨，趕走了大衛。最終珍與喬治回歸家庭核心，剝奪了珍追尋嚮往生活的可能性，馬克．海登《黃昏老爸的煩惱習題》文中，保守的異性戀家庭觀點隱隱流洩。

　　A spot of bother……每個人終究都得面對自己的頑癬，你選擇如何處理呢？







《黃昏老爸的煩惱習題》（A spot of bother）
作者／馬克．海登（Mark Haddon）
譯者／林靜華
出版社／大塊文化˙20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