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遺忘*
每個月最少一次去台北陪父母,也是負責照顧二老一個週末,讓平日辛苦的四哥四嫂可以休息喘口氣。
這個星期六一早搭高鐵北上。進到四哥家,父親剛好站在門口,精神不錯的,竟然會主動開口聊天。相較於上星期衰弱無助又沈默的情況,那進步是令人欣喜的。母親除了因去年摔跤骨折,行動力變差之外,神智跟精神都還算好。一講起話來,不管是昨天的或是十年二十年前的,依然都是記憶猶新的,可以一字不漏的完全複述再三。
父親就完全不是這樣了。大概從去年吧,他開始常常兩眼迷茫的站著,只是看著前方,可能是前方的遠景,也可能是眼前的某人。但,從那幾乎空白的眼神,似乎可以看到一個老人的無助與恐慌。或許他已經察覺到,眼前二三十個子女孫兒中,他能記得、能認得的,愈來愈少了。要叫出一位兒子、孫子的名字,竟然是那麼困難的事。想到他努力再三,卻止不住的遺忘,心就如刀割一般。
星期天早上,到市場去買了菜,刻意煮了一鍋豐盛又營養的素食鍋(母親長年茹素)。父親見我忙進忙出的,在廚房又洗又切的,有點好奇又擔心的,一直站在身後看著。他大概沒看過六個兒子下廚吧,我當下是這麼想著的。用過午餐,再陪父母吃過水果,看完他們的台語節目。都去睡了一陣午覺。醒來時,午后三點多。父親坐在老位置,母親在另一邊輕輕的對著我說:你爸忘記你了,一直在問那個”阿清”(大伯的小兒子的名)去哪裡了?………………
原來,他終於連我都忘記了。連他一直最感到驕傲,最放心的兒子都忘記了。原來他站在身後看的,是他不能理解的:阿清怎麼會在這裡?
我轉身看著坐在右手邊的老父親,一剎時,四十多年裡,父親的滴滴點點全在眼前快轉了一回。那在田裡彎腰勤耕、在屋頂輕巧移動、牽牛揮鞭、北上工作、扛著棉被帶我上師專又接我畢業…..。那平時可以一整天不說一句話的沈默男人,現在就像一位無助又脆弱的小孩,坐在那裡,一直側臉二眼直視著我。那是一種迷惘又無辜的表情,想要有一個解答,卻又不知如何表達。我一遍又一遍的,母親也一回又一回的,說著”他是阿順阿哪,佇高雄教冊那個阿順阿哪。”他的迷惘與無辜依然。一直到我不得不離開,要去搭高鐵回高雄。我再三向他說要走了,我要回去了。他只是站著,直直的看著,想說什麼……。
一直想到,龍應台在去年的”目送”一書中提到的,她那高齡老母親,每次見到她,總是問著:小姐,妳哪位?
再往前,是二年前的”明日的記憶”那部電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