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仙之語】
【神仙之語】
台北西門町裡,有一家開了三十幾年的老店,店名叫做「西門老咖啡」,專賣歐洲進口的咖啡。店裡客人大多是老主顧,年齡大約四五十歲左右,很多都有成功的事業,所以一閒坐下來便是幾個鐘頭。趙彪和其他客人不一樣,他很年輕,是一個半工半讀的高職夜間部學生,唸的是商業,住在塑膠工業廠的宿舍,喜歡咖啡的味道,但往往坐下不到半個鐘頭便離開,因為日間需要打工賺學費及生活費,夜晚則到台北的一所高職學校上課。而咖啡店老闆從不理會店裡客人是何等樣人,總是默不作聲的磨咖啡豆、煮咖啡、賣咖啡。
有一個冬天的週末下午三點,趙彪下班後覺得累了,不想回宿舍休息,正好學校放寒假,晚上沒課,於是又來到「西門老咖啡」。趙彪之所以喜歡這家咖啡店,是因為媽媽生前常常帶他來。不過當時年紀小,只能喝果汁或汽水,直到國三時,媽媽自殺死後,憤怒的和爸爸斷絕父子關係,然後獨自搬出家門。急忙找到有供食宿的工作,然後考上高職夜間部,才開始品嚐咖啡,從此就愛上咖啡。因為趙彪覺得只有咖啡瞭解自己內心的苦楚,而且喝了咖啡之後,覺得媽媽依然在身邊溫柔的呵護著自己。
這一天,店裡客人不多,趙彪隨便找了一個靠窗的位子坐下來,叫了杯摩卡,心想這次應該可以慢慢品嚐這一杯咖啡,反正晚上不上課,隔天也不用上班,喝多了也不怕睡不著覺。
趙彪喝咖啡時有個習慣,他喜歡加了糖及奶精後,拿著小湯匙不停地攪和著杯子裡的咖啡。眼睛直盯著黑咖啡,加上白色奶精,用小湯匙攪和著,顏色慢慢的變成土色,總覺得這是多麼驚奇的事啊!趙彪偶爾也會靜靜地聽著鄰座的談話,像似在聽故事般精彩,其實並非有意探知別人的私事,只是認為自己的孤獨要藉由別人的故事來排解。但今日鄰座沒有坐任何客人,趙彪因此感到有一點寂寞。
不過沒多久後,門外進來兩個穿著奇異的人。趙彪仔細一看,發現他們是一男一女,口中操著非常標準的北京語,正往趙彪旁邊的位子坐了下來。這男的,約莫五十幾歲年紀,個子矮小瘦弱,右腳有點跛,右手攙扶著一根鐵柺,膚色頗黝黑,束著髮髻,滿臉短鬍鬚,身穿灰色長袍,講話聲粗獷且大聲。這女的,二十幾歲年紀,身材高佻,膚色白膩,長髮飄逸,容貌姣好,身穿翠綠色長袍,手中握著一朵粉紅色的荷花,說話時清晰柔細。趙彪以前沒有看見過這樣的客人,於是開始對他們起了好奇心,覺得那男的像極八仙裡的鐵柺李,而那女的像似八仙裡的何仙姑。
這兩位客人沒點咖啡,卻叫了兩杯綜合果汁,一坐下來便朗朗高談。趙彪豎起耳朵仔細聽,一開始聽不懂他們的談話內容,但聽久了後,漸漸覺得他們兩個不像是正常人,大概是從精神病院裡逃出來的病患吧。
那男人說,『妹子,老孫最近可有來煩妳?』
那女人搖頭回答,『沒了,幸好菩薩制止了他。』
那男人哈哈大笑,『哈哈!世上只有菩薩才能治得了這隻潑猴!其實妹子無須對他百般忍讓,池裡荷花要送誰就送誰,與他無關,甭理睬他!』
那女人脾氣好,微笑說,『妹子曉得,只是不想傷和氣。』
趙彪一邊聽一邊感到納悶,非常驚愕的看著他們,什麼「老孫」、「潑猴」、「菩薩」?他們說的人是誰呀?難不成是西遊記中的孫悟空和觀音菩薩嗎?不會吧!世上那有人真的見過孫悟空和觀音菩薩,也許是他們朋友的外號吧。
那男人摸摸下巴的鬍鬚,眼睛裡閃爍著,嘴角微微上揚,回頭看了趙彪一眼,趙彪趕緊低著頭喝口咖啡。
但那男人沒再說話,只是一直摸著他的鬍鬚,過了許久,才又開口對著那女子說話。
『妹子,咱們久未來到凡間,俗子增加不少,到處烏煙瘴氣,人心更加險惡。咱們參加慶生宴之後,早早離開此處,免得受到污染。』
那女子點頭說,『好,一切全依大哥。不過,妹子並不覺得人心險惡,他們只想保護自己,因此故意武裝自己,做出可悲之事。』
那男人聽後用力拍桌子,聲響很大,害得趙彪嚇了一跳,接著那男人有點生氣的說,『妹子說得對極!唉!但那些俗子終有一日會將這個世界毀滅,到時候天地又得要渾濁起來了!』
那女子嘆一聲說,『大哥,一切因果皆有定數,咱們阻止不了。能悟透的,自然會加入咱們,無法悟透的,只盼他們早日悟透。甭談這些俗子,菩薩有祂的打算之後,咱們唯有奉命行事。』
那男人點頭說,『唉!沒錯,咱們唯有奉命行事。』
趙彪聽到這裡,悄悄環顧其他店裡的客人,只見他們全都靜靜地喝咖啡聊天,似乎沒聽見那滿臉鬍鬚拍桌子的聲音。心中暗自想,莫非整個咖啡店只有我聽見他們的談話?
那男人又接著說,『妹子,三日之後,便是白姑娘修練成龍之日,菩薩特別為她舉辦慶生宴慶祝她重生,因此淡水之行,咱們絕不能耽誤。』
那女子笑著說,『是的,白姑娘和咱們交情不算淺,咱們絕不能耽誤。雖說當年法海用缽收服白姑娘,將她鎮於雷峰塔下幾十年,但幸好白姑娘之種種善行感動菩薩,讓她能重見天日,也讓她修練成龍,成為仙界的一份子。而小青假若再修練個百年,也可能會有成龍之日。』
那男人呵呵大笑,『哈哈!沒錯!嘿!法海這禿驢十分愚昧,不知白姑娘雖是蛇精,但本性善良,行醫救過不少人。若他尚在人間,親眼看見白姑娘修練成龍,定會氣瘋的!不過俗人只知道白姑娘被鎮壓在雷峰塔下,卻不知她已恢復自由,並已修練成龍。看來咱們神仙故事,需要俗人繼續寫本書,傳揚後世。但現代俗人多是狡黠聰明之人,會相信咱們的,可能是寥寥無幾啊!好了!咱們該走了,甭忘了還有重要事情要辦呢!』
那女子微笑點頭說,『是的,大哥。其他兄弟也快和咱們會合了,會合後先辦緊要之事。』說完便起身和那男人一起離開咖啡店。
但那男人離開之前,突然又看了趙彪一眼,趙彪又馬上低下頭喝咖啡。
等他們離開後,趙彪的腦子裡一片混亂,一直回想他們所說的話,猜不著他們到底是瘋子還是仙人?直到半夜,咖啡店快打烊時,趙彪才急忙結帳走出咖啡店,漫步回到工廠宿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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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後的中午,塑膠工廠的電源忽然斷路,工廠老闆怕員工會不小心觸電,於是讓多數員工休假一天,然後通知電力公司修理電路。趙彪和同事兼好朋友,李豐財,在宿舍裡一起討論該去那裡度過這個難得的半天假日。
趙彪高興的說,『去西門町看電影吧!』
李豐財深愛自然景物,更愛美食,馬上搖頭說,『最近沒有好電影可以看,不如到淡水吃海鮮,今天不算很冷,而且我們都好久沒去淡水了。』
趙彪聽到淡水時,怔了一下,想起三天前在「西門老咖啡」裡遇到兩個奇怪的一對男女,他們曾提到淡水,他考慮許久,才說,『也好,到淡水吃海鮮吧。』
於是,趙彪與李豐財帶著歡喜的心情,結伴乘捷運,來到淡水站。
『遊客好少,可能因為今天不是假日吧!不過這樣也不錯,我最討厭跟別人擠來擠去。不過都市呆久了,聞到海風的鹹味真的感覺不一樣。』李豐財伸出雙臂,用力吸口氣。
趙彪笑一笑,不說話,只是安靜的望著淡水河。
李豐財比趙彪小一歲,有點孩子氣,去年從南部來台北謀職,考上一所市立高工學校夜間部,家中無兄弟姐妹,所以遇到趙彪時,很自然地視趙彪為兄長。
他拉著趙彪的手說,『彪哥,別看淡水河了,我的肚子餓壞了,我們先找家餐館吃飯再欣賞風景吧!』
趙彪被他拉著走,笑著說,『好啦!別拉著我啦!』
李豐財立即放手,但正在這時候,趙彪看見前方迎面走來兩名長髮妙齡女子。一個身穿白色套裝,年紀稍大,成熟美麗,風韻十足。另一個身穿青色洋裝,外型俏麗,性情非常活潑,充滿青春活力。
趙彪一直看著她們走過來,與她們擦肩而過,隱隱約約聞到一股清香。接著,這兩名女子猛然間奔向淡水河,雙雙跳進河水裡去。趙彪張大嘴巴,想大聲呼叫救人,忽然河面上鑽出一條白色飛龍及一條青色大蟒蛇,尾巴濺出的河水,在空中畫出一條美麗的弧線,緩緩飛向觀音山,然後消失不見。趙彪看到此狀,心中驚愕不已,整個人完全愣住了。
站在身旁的李豐財看見趙彪發呆的模樣,覺得奇怪,於是趕緊搖動趙彪的肩膀,大聲叫喊,『彪哥!你怎麼了?看到了什麼東西啦?!』
趙彪聽見李豐財的聲音,終於回過神來,他急忙問,『豐財!你剛才有沒有看見走過來的兩個漂亮女人?她們跳進水裡,然後變成一條龍和一條蛇的!』
李豐財聽到有人變一條龍和一條蛇,突然一怔,環顧四周,然後搖頭說,『沒有啊!沒有看到什麼漂亮女人!這裡沒幾個遊客啊!什麼龍啊蛇啊也沒看到呀!彪哥,你是不是眼睛產生幻覺了?還是中邪了?要不要去廟裡拜拜呀?』
趙彪回頭看一眼淡水河及觀音山,低頭想了一會兒,然後對李豐財笑著說,『其實沒事啦!故意嚇你的啦!』
李豐財聽他這麼說,終於鬆了一口氣說,『彪哥,我膽子很小,不要再嚇我了。我們可以去吃海鮮了吧?』
『嗯,走吧!』趙彪右手搭著李豐財的肩膀,一起走進淡水河旁的一家海鮮店。
李豐財足蹈手舞的說,『吃完飯,我們去老街逛,買些鐵蛋回宿舍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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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續好幾天晚上,趙彪跑到「西門老咖啡」等人,但等了好久都見不到想見的人。趙彪心中有好多疑問,但只有那天碰到的兩個奇異的人才能替自己解答。
今晚店裡客人非常少,趙彪知道可能又會等不到人,於是他走出咖啡店,讓冬天的冷風吹醒自己的瘋狂思想。不過他一出店門,一個矮小的影子擋住他的去路。
趙彪一見到他,立即張大嘴巴,用右手指著他說,『你‧‧‧』
那個人摸著短鬍鬚,揚著眉微笑的問,『小伙子!你不是在找我嗎?』原來擋他去路的人,正是他急切要找的人。
趙彪努力定下神問他,『你究竟是誰?叫什麼名字?為什麼那天你跟一位小姐所談論的人物,全是仙界的人?為什麼我去淡水,會遇見別人看不見的龍蛇?她們是誰?難道是白蛇傳裡的白素貞和青蛇?你搞的是什麼妖法?我是不是中邪了?』
那男人笑著反問,『我說的話你信不信?』
趙彪直瞪著他說,『你說說看。』
那男人說,『我叫李玄,是八仙中最早得道之仙。和我同道而來的女子叫何瓊,也就是何仙姑。前幾日,白蛇得道,晉升為龍仙,觀音菩薩一高興,替她舉行慶生會,邀集所有仙界的神仙一齊來祝賀她重生。那日,你在淡水河見到的龍蛇,其實就是白素貞和青蛇。旁人看不見她們,唯獨讓你一人見到她們。連在咖啡店時,也只讓你聽到我和何仙姑的談話。』
趙彪之前猜的果然沒錯,白蛇傳和八仙得道的故事,他都非常熟悉,因為媽媽生前喜歡買這些神話故事書給他看,但他心中依然有疑問,『可是這些跟我有什麼關係?』
李玄呵呵大笑的說,『哈哈!關係可大了!你跟白姑娘在千年前有過一面之緣,於是她託我來點化你,好讓你脫離苦海!』
趙彪皺起眉頭,有點生氣的說,『什麼脫離苦海?我的日子過得非常的快樂呢!』
李玄搖頭說,『小伙子,別再逞強了!有時候事情並非你想的那樣簡單。你必須敞開胸懷,用心靈去真正瞭解身邊愛你的人,就像你常常去關注鄰座談話的內容。我走了,你好自為之吧!』
他一說完話,立即消失不見,留下趙彪獨立街上發呆。
半晌,趙彪回到工廠宿舍,宿舍門口卻見一名中年婦人。趙彪看清楚那名中年婦人,小步奔跑過去。
『姨,有事找我嗎?』
那中年婦人便是趙彪的姨媽,她蹙著眉說,『阿彪,你爸爸得了肝病,現住在榮總醫院,他想見你一面。』
趙彪沉著臉說,『哼!我死也不見他!他自己承認在外面有女人,又害死媽媽,我早已和他斷絕父子關係了!』
趙彪的姨媽知道趙彪的脾氣,對著他傷心的說,『阿彪,他在外面根本沒有女人,也沒有害死你媽。其實是你媽自作自受,害死自己的!』
趙彪低吼,『胡說!媽怎會害死自己?』
趙彪的姨媽含著眼淚低聲的說,『是你爸為了維護你媽,故意騙你的。妳媽生下你之後,居然愛上一個倜儻不羈的音樂家,她時常偷偷跑到咖啡店和那個音樂家幽會,被你爸發現,你媽想離開你爸和你,你爸在痛心之下答應離婚,想成全你媽。但那個音樂家卻跑掉了,從此無消無息,害得你媽日漸消瘦,天天帶著你到咖啡店等那個音樂家,但最後走上自殺之路。你從小非常喜歡黏你媽,你爸怕你知道真相,可能會因此憎恨你媽,所以才故意騙你說是因為他外面有了情婦,害你媽傷心才去自殺的。你不知道你爸有多麼愛你和你媽,他忍辱負重十幾年,結果失去妻子,被兒子遺棄。他打算瞞你一輩子的,但我已經看不下去,所以現在告訴你真相,好讓你明白你爸為了妻兒,犧牲太多了!』
趙彪一聽後,默不作聲。趙彪的姨媽接著又説,『阿彪,你已經不小了,應該可以分辨是非。你媽是我最疼愛的妹妹,我不會故意去誣衊她的名譽。你已失去母親,不能再失去父親。我的話已經說完了,你明天一定要去醫院看你爸,別再留下遺憾了。你爸叫趙虎,你叫趙彪,希望你和他一樣強壯,何況俗語說得好,虎毒不食子,所以你要多瞭解你爸的用心,知道嗎?』
趙彪眼睛微紅,有點哽咽的說,『姨‧‧‧我‧‧‧』
趙彪的姨媽拿出手帕抹去臉上的幾滴淚水,然後嘆口氣說,『阿彪,什麼話都別說,你要記得明天去醫院看你爸。』
趙彪的姨媽話一說完,轉身就走。趙彪把身子慢慢靠在宿舍的牆壁,開始哭出來,眼淚如雨水般的落下。寒冬夜沉沉,街道靜悄悄,趙彪的長影,似乎被寒風給凍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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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日清晨,石牌榮總六○一病房的門被打開來,一個高大挺拔、稚氣未脫的大男生走了進來。躺在病床的中年男子,看到站在門旁的大男孩,驚訝的坐了起來。
那大男孩便是趙彪,他一大早就向工廠老闆請了一天假,為了來醫院探望生病的父親,工廠老闆知道趙彪的孝心,當然答應了。趙彪經過幾天來所看見的、聽見的事物,完完全全瞭解神仙李玄和姨媽對自己說的話。法海和尚誤解白蛇的意圖,害她被壓在雷峰塔下,而自己卻誤解父親對妻兒的愛,害父親險些被親生兒子遺棄。
他的眼睛直直看著病床上的病人,發現父親蒼老疲憊的臉孔,心想爸爸已經老了,我怎能狠心的再傷他的心,於是對著他低聲說,『爸,對不起,請你原諒兒子的絕情。』
趙虎清楚的聽見自己兒子說話的聲音,突然鬆了口氣,然後點點頭,對他露出了笑容。
這樣已經夠了,不用說任何話語,兩父子的心已經彼此依靠在一起。窗外的陽光,溫暖的照進來,照亮了整個病房,原來台北的冬天並不是一直都是冷酷無情的。
父子冰釋前嫌之後,趙虎心情大好,很快病癒並且出院,趙彪便辭去工作,搬回家和父親一起住,但不再去「西門老咖啡」喝咖啡,因為他早已告別了對母親多年來的依戀,或許往後還會悄悄去「西門老咖啡」喝咖啡。其實他並不怪母親的變心,他現在只想要把對母親的愛用來彌補父親。後來即使是否去了「西門老咖啡」,他也沒再碰見李玄他們這些神仙,他暗自猜想,可能已經不需要任何神仙來點化自己了,因為他的內心已經充滿了愛。不過,也許他應該把遇見神仙的事件告訴父親,或者寫下來,好讓其他人和後世知道仙界的近況,否則凡人與仙界的神仙隔閡會更多,您覺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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