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此後，我無可奈何的放下愛讀的書卷，用心竭力教導楊以鳳，讓她儘早學到婦禮。教詩經之時，她還頗認真學習，然而時常善用詩經中的詩句調戲我。

『彼采葛兮，一日不見，如三月兮。彼采蕭兮，一日不見，如三秋兮。彼采艾兮，一日不見，如三歲兮。采葛這首詩，是詩人對情人的相思之詞。』

我耐著性子教學，但她聽完之後，猛地裡大拍桌子，一臉恍然大悟的道，『噯呀，原來如此啊！怪不得我一刻不見妳，深覺如隔了三秋了呀！』

我頓時默然了，無言以對。

做針線活兒之時，絲線色彩的配色雖已改善，可仍然繡個四不像。繡馬像驢，繡花像葉，繡鳥像雞，繡龍像蛇，總之，她完全不按著我畫好的圖繡，非常之冥頑不靈。煮菜之時，不是燒焦，便是半生不熟，味道有時淡而無味，有時過鹹過甜，無法下嚥。雖是如此，她不感到失望，更不覺得慚愧，照常憤氣填膺的嗔怪她爹爹幫她取錯了名字。最後，我只得又默然了。

『楊三小姐，請把這首采葛書寫百遍。』

『小仙子，今天我不寫了！』她搖頭拒絕。

『這首詩很短，，不到四十個字，楊三小姐因何不寫？』我皺眉問，對於她驟然的拒絕，感到極度錯愕。之前她雖學得不好，但多半時間還算順從，為何今天又開始違逆？

『嘖，小仙子不陪我出去玩，我就不寫！』她別過頭，使性子的說道。

我怔了怔，心想楊以鳳貪玩，家裡一定待不住，於是對她正顏厲色的說道，『楊三小姐，書未讀完，怎能廢書而玩樂？』

『呵呵，可我現在覺得膩了，不想學了，小仙子可以收拾行篋回家去罷。』她樂滋滋的笑道。

『楊三小姐，妳之前已應承咱們的約定，那日我答應妳，若陪妳出門玩，妳便做我的學生。百花樓我都已經陪妳去了，一言既出，駟馬難追，如今妳豈能反悔？』我極度氣急敗壞，睜眉怒目看著她。

『可我沒答應妳做幾天學生呀！』她漠視我的憤怒，矢口否認當時的承諾。

『啊？』我頓時啞口無言，唉，這個楊以鳳真狡詐，居然背約，且駁正自己說過的話。

『小仙子，妳意下如何？』她雙手交叉胸前，咧嘴問道。

我斟酌片刻，暗自輕歎了一聲，然後對她說道，『好，我今天就陪妳出去玩，不過不許去百花樓，或是姑娘家不能去的地方。』

『好呵！』

她一高興，二話不說的攔腰將我抱起，逕自往外面跑去。

鼻間立即傳來陣陣清香，我滿面羞紅，心跳急速，慌張的低聲喊道，『啊呀，楊三小姐，請放我下來‧‧‧』

『為何要放妳下來？我抱著妳走比較快呀！嘖，妳不知道啊，我這些日子待在家裡，都快要悶出病來了！』她攢眉埋怨，無視我的羞赧。

啊？悶出病？唉，楊三小姐，就算妳迫不及待的想出門玩，可妳也不要抱著我呀！

楊以鳳抱著我，疾步跑到廳堂門外，往裡頭嘶喊，『小石頭！備馬車！』

小石頭聞聲急速跑出來，睜大眼睛問道，『鳳小姐，備馬車去那兒？』

這時，小冬也從凰廂房跑出來，一看見我被楊以鳳抱著，以為我又從高處摔下來，神色有些驚惶，『小姐‧‧‧』

楊以鳳笑道，『小石頭，趁天色還早，咱們到郊外探春！』隨後轉頭對小冬道，『小冬也跟著去罷！』

小石頭一聽，愣了一下，然後才跑了出去。

小冬忍不住，嬌怯怯的靠過來，抬頭問楊以鳳，『楊三小姐‧‧‧咱們要換男裝麼？』

楊以鳳呵呵大笑，『咱們不用換男裝，就穿這樣出門罷！』

她一說完，轉身大步走了出去，雙手依然抱著我。小冬見她迅速離開，急忙追了上來，『小姐‧‧‧』

一出大門，小石頭已坐在馬車前等候。楊以鳳走過去，終於把我放下來，對我輕聲道，『妳和小冬坐車廂裡。』

我依言上了馬車，小冬也跟著進來。楊以鳳見我和小冬都上了馬車，才跳上來，與小石頭坐在馬車前，接著對小石頭道，『咱們出發！』

小石頭輕輕一甩馬繩，馬車平穩的向前走了。

『小姐，妳們剛剛不是在書齋讀書，為何突然決定要出門踏春？』小冬覺得奇怪，轉頭問我。

我握住她的手，不想讓她擔心，於是對她笑著說道，『小冬，甭問了。妳不是很想出來玩？現在咱們都出來了，妳可以趁機在外面遊玩一番。』

『哦‧‧‧』小冬頷頭笑了，有些期待，但不再問了。

馬車出了城，四處景色一變，小冬從車窗探出頭，笑得好燦爛，『小姐，郊外風景好漂亮哦！』

我側著頭往車窗外面一瞧，見到江南湖水與亭皋碧草親密的相連著，啼鳥嬉戲芳樹中，遍地花卉萬紫千紅，滿目盡是嬌豔的春光。我不禁微笑，『是啊，郊外風景果真漂亮。』

小冬縮回頭問道，『小姐，咱們去那兒踏春？』

我搖頭，有些無奈，『楊三小姐沒說，我也不知道。』

『哦‧‧‧』小冬一聽之後，立即明白答案不在我這兒，於是轉身繼續眺望車窗外的景色。

唉，楊以鳳做事雷厲風行，直情徑行，從不考慮後果，更不懂得要事先相告。我若啟口問她，或許她會告訴我，但當時被她橫抱在懷裡，羞赧之下，那有多餘的心思去問呢？

馬車片刻不停，直向西湖駛去。穿過林子之後，小石頭拉緊馬繩，馬車漸漸停了下來。

『小仙子，咱們到了！』楊以鳳掀開車帘，伸出手，笑容可掬的道。

我望著她的手，直愣在那兒，一時之間不知該如何下馬車。

『小姐？』小冬一旁喊道，把我喊醒了。

看這情況，我只得沒奈何的把手放在她的手心上，她一接觸到我的手，立即緊緊握住，然後攙扶我下了馬車，隨後輕輕把小冬抱下馬車。小冬個子小，突然被抱起來，有些神情愕然，但很快又恢復過來。

『小仙子，咱們走罷！』

楊以鳳放下小冬之後，不容我有拒絕的機會，再度伸出手，將我的手緊握著，向前走去。我趕緊回頭看小冬，見她已和小石頭並行，心中有些安心。不知為何，總覺得老成穩重的小石頭可以保護小冬，因此我任憑楊以鳳，帶我到處遊山玩水。

這時春意正濃，風光明媚，湖畔遊人不少。春日的陽光，略帶金黃，遲慢且和暖。遠處一艘小畫舫沿岸緩行，船上大約可容納十幾人，楊以鳳看到了，興高采烈的叫道，『小仙子，那兒有客船，咱們坐船遊湖去！』

啊？坐船？我活了十幾年，極少出門，馬車坐過幾回，可從未坐過船。看著湖面上粼粼波光，甚是美麗，可我不諳水性，一旦見到船，自然感到有些心驚膽落，故此面有難色的婉拒，『楊三小姐，我還是不坐了。不過小冬沒坐過船，要不，妳帶著小冬和小石頭上船，我留在岸邊休憩。』

小冬立刻搖頭，『小姐不坐船，小冬也不坐。』

楊以鳳凝視著我，也許看穿了我的畏懼，柔聲說道，『咱們都上船，甭怕，有我呢！』

聽她一言，侷促不安之心似乎消失不見了，這時小冬跑過來，『小姐，還有我呢！』

楊以鳳看著小冬，微微一笑，抬頭向那艘船大喊，『船家！若沒其他客人，這艘船儂家包了！』

那船伕一聽有生意上門，連忙起身打槳靠岸，熱情招呼，『欸！船上無其他客人，姑娘可以上船！』

『小石頭，顧好小冬。』楊以鳳對著小石頭道，接著攔腰抱起我，輕輕一躍，跳上甲板，身子輕捷，船身竟然聞風不動。我驚呼一聲，有些氣惱，為何她總是喜歡將我抱起來？唉，此處有船伕看著呢‧‧‧

楊以鳳若無其事的放下我，然後回頭看小石頭他們。待我站穩之後，小石頭這才慢慢扶持小冬走過踏板，兩人一起上了船。

楊以鳳見大夥上了船，很大方的付了定銀，『船家，船上有酒菜麼？有的話，就上幾盤小菜，一壺上等烏龍茶。』

『有有！阿雲啊，快準備幾盤小菜和一壺上等烏龍茶給客人！』那船伕對著船艙大聲吆喝。

一名微胖的少婦從船艙走出來，滿面笑容，『姑娘，小爺，你們請坐！酒菜馬上來呵！』

這艘小畫舫可能是一對夫妻共同經營的客船，我覺察兩夫妻非常有默契，一人掌舵，另一人招呼客人。書上說，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西湖上很多以此謀生的船家。不過今日一見，發現小畫舫並非豪華富麗，雕鏤其實簡單，但讓人感到非常愉悅，或許是因為我不常出門，才覺得任何事物都很稀奇。

船上設有桌椅，專給遊客供用，楊以鳳先行坐下，對著我說道，『小仙子坐呀！』

我只得坐下來，與她相對而坐，她看了我身旁的小冬一眼，溫柔的笑道，『小冬，小石頭，你們甭站著，快坐下來，跟咱們一起用餐罷。』

小石頭瞭解自己主子的脾性，依言坐下，可小冬卻一臉狐疑不決的看著我，想徵詢我的意見。楊以鳳不等我開口說話，起身將小冬抱起來，接著往椅子上放下來，拍拍小冬的肩膀，讓小冬坐得安穩些，然後才回到她的座位上。

事實上，僕婢與主子平起平坐是絕無可能的事，更別說是同桌用膳。這世上也只有楊以鳳不顧傳統規矩，敢作敢為，因此小冬坐下來之後，有些心虛的想站起來，對著我低聲求救，『小姐‧‧‧』

『小冬，坐著不妨事。』我按住她的手，讓她感到安心些。

『哦‧‧‧』小冬見我不阻撓，這才乖乖的坐著不動。

船雖小，但寬敞，並且緩緩而行，湖面風浪並不影響船身，所以不覺得晃動。才片晌的工夫，那個叫阿雲的，端來幾盤小菜及小茶壺，滿面笑容的接待，『姑娘，小爺，請慢用。』

水上人家煮出來的菜，口味較重，但魚肉新鮮，吃起來頗爽口。

楊以鳳夾了塊雞腿，放在小冬的碗裡，像個盼望小孩早些長大的娘親，對著小冬嘮嘮叨叨起來了，『小冬，多吃些肉，才長得快。妳的身子這麼孱弱，連提桶水也提不起來，怎伺候主子啊？以後若有人欺負妳家小姐，妳用什麼來保護妳家小姐？來，乖，多吃些菜，為自己也為妳家小姐。』她邊說又邊夾了青菜給小冬，半晌，也幫小石頭夾菜。

『鳳小姐，小石頭自己來。』小石頭難得滿臉飛紅，對著楊以鳳淺笑。

小冬急忙轉頭看我，可能覺得受寵若驚，一時難以消受。

我心中猜想，楊以鳳可能是在紓解小冬的不自在，因此我只得對小冬說道，『小冬，快吃罷，才長得快。』

『哦‧‧‧』小冬這才低下頭慢慢吃碗裡的飯菜。

『小仙子，妳也多吃些罷。小船上無伶人唱曲，無法娛樂，不過小仙子喜歡清靜，咱們就只遊湖，不聽曲子了。』楊以鳳幫我夾了片魚肉。

我頓時愣住了，這個楊以鳳是否夾菜夾成了癮，竟然替每個人夾菜？抬頭看她，只見她對我嫣然一笑，頓然千嬌百媚，似乎知道我會抬頭看她。唉，一見她絕美的笑靨，使得我又手足失措，不知如何是好，只得趕緊學小冬低頭吃飯。

小畫舫游走在湖面上，船頭向著湖心，湖水起了漣漪，四周魚蝦往兩旁跳躍。湖岸有疏落小村，有青翠山林，有樂而忘返的遊人，也有優游自在的水鳥。在這天地之間，讓人容易想要翛然物外，清幽寡欲，長居此處。

『水光瀲灩晴方好，山色空濛雨亦奇。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妝濃抹總相宜。』

楊以鳳突然唸出一首詩來，我一聽，知道是蘇軾所作的詩。許多文生非常欣賞他的詩，經常吟誦贊歎，但不喜讀書的楊以鳳怎會唸蘇軾的詩？這實在是令人百思不解。

『楊三小姐，妳是否喜歡蘇軾的詩？』我好奇的問。

『不怎麼喜歡，只是他拿西湖之美比擬美人西子，真妙啊。不過這世上有幾人見過西子，怎斷定她就是天下美人？』她對西子的美譽不贊同，皺著眉頭問道。

我沉思一會，說出自己的見解，『或許是因為她願意犧牲美色，助越國滅吳，後人敬仰她的愛國之心，才公認她就是天下美人。』

楊以鳳聽了之後，嘴角揚起一抹嬌柔的笑，『也許真的是如妳所言，滅了吳國之後，西子才被後人公認是天下美人。不過，她也一定是個很有心機的人，見到她須要隨時防備，因此我還是較喜歡像妳這般心地善良的美人。』

啊？這‧‧‧唉，可恨啊，她又在嬉弄我了！

『小姐，楊三小姐說得對，小姐對任何人都很好，小冬也較喜歡小姐。』小冬嚥下一隻蝦，同意楊以鳳的看法，對著我甜甜笑道。

我頓時瞠目結舌，悄悄看小石頭一眼，只見他也微微頷首附和。唉，也罷，沉醉在這西湖美景之中，不想動氣，也不想掃了興致，只得又低頭吃菜。這時，幽美的琴聲從遠處的畫舫中傳來，曲調輕柔，忽快忽慢，情意綿綿。我自小學過琴，不算精通，但還是可以聽得出來這撫琴之人是在以琴傳情。

『鳳小姐，是嫣紅姑娘在彈琴。』小石頭轉頭，聞聲望去。

『嗯。』楊以鳳應了一聲，然後微笑不語，她閉上眼，聆聽琴聲，陶醉其中。

『小石頭，那個嫣紅姑娘是不是百花樓的姑娘呀？』小冬相當好奇，問了小石頭。

小石頭笑著頷頭說道，『是啊。嫣紅姑娘正是百花樓的姑娘，那天妳和柳姑娘都見過她的。不過嫣紅姑娘至今仍是清倌人，賣藝不賣身。鳳小姐想替她贖身，讓她回鄉，找個好人家嫁了，但她卻拒絕了。』

『有人要出銀子替她贖身，她為何拒絕？』小冬瞪大眼睛，不解的問道。

小石頭瞥了楊以鳳一眼，搖頭回道，『這個‧‧‧我並不清楚。』

『哦‧‧‧』小冬覺得有些可惜。

聽了他們的交談，我心中竟萌生淡淡醋意。那個嫣紅姑娘，生得秀氣端雅，眉目如畫，如同蓮花，出淤泥而不染，與楊以鳳曾有極度親暱的舉動，莫名其妙的令我心中感到不悅，而且好生難受，頭開始隱隱作痛。

『小仙子，妳的臉色看起來很差，是不是暈船了？』楊以鳳突然睜開眼睛，很關切的問我。

『小姐，妳那兒覺得不舒服了？』小冬立即從椅子上站起來，走到我身邊。

我揉了一下額頭，據實說道，『嗯，頭好像覺得有些疼。』

『船家，咱們靠岸罷！』楊以鳳轉身對船伕喊道。

『欸！』船伕轉了舵，往岸邊打槳。

過了一盞茶時，船漸漸靠岸，船伕熟練的艤好了船。

楊以鳳付清餘額，不等船伕放下踏板，直接橫抱著我下船，小石頭則照樣小心翼翼的扶著小冬下船。等到大夥下了船，楊以鳳並不打算將我放下來，逕自走向馬車，抱著我鑽入車廂裡，並且轉頭對著小冬道，『小冬，妳和小石頭一起坐前面，我陪妳家小姐坐裡面。』接著吩咐小石頭，『小石頭，馬車駛慢些。』

小石頭頷頭，跳上馬車，『知道了，鳳小姐。』

可小冬慌張起來了，『可是‧‧‧小姐人不舒服，小冬要照顧小姐呀！』

楊以鳳笑道，『甭擔心，我替妳照顧妳家小姐。』

小冬皺著眉看我，『小姐‧‧‧』

我暗自歎了口氣，『小冬，我不會有事的，妳就坐前面罷。』

小冬聽了之後，這才順從的跳上馬車前坐下來。

小石頭對她道，『小冬，柳姑娘有鳳小姐照顧，會沒事的。』

小冬有些安心了，『嗯。』

嗒嗒聲響起，馬車緩緩前進，楊以鳳坐在車廂中，仍然抱著我不放。我坐在她懷裡覺得很溫暖，很想永遠依偎在她的懷裡，從此不離開。可這個念頭一起，讓我又驚慌不已了。

『楊三小姐，我沒事了，快放我下來罷。』我試著起來，但她緊緊摟抱著我，使我動彈不得。

『別亂動，妳頭疼，我幫妳舒筋活血。』

她開始用手指頭不住搓弄我的脖頸之間，接著在我的百會穴輕壓。我讀過一些醫書，知道她正在幫我治療頭痛，於是安靜的讓她揉搓。其實頭已不覺得疼了，不過與她肌膚相觸，全身感覺到好舒服，心情一鬆懈，眼睛一合，不知不覺的在她懷裡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