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05-07 11:25:21ivymaya
劉若英---我的父親母親
~我遠遠地看著他們兩個,有種時光倒錯之感。~
◎作者:劉若英 (轉自讀者文摘2007年5月號)
無意間,在老家發現了幾本相簿。翻開來,裏頭整齊存放著的不是照片,而是我父母親年輕時來往的書信。我也想稱它們為情書,但是那個年代的人表達含蓄,你情我愛是不提的,更像是家書。一張張泛黃的紙張,大部分是母親寫的。內容不離生活瑣事,偶一有岔題的,就是盼著那當海軍的船長丈夫早日歸來。這些信之所以特別,是因為在我兩歲時,父母便離異,他們的相處方式我從來沒有記憶。這些信自然成了當時點點滴滴的存證。
相互依靠的情意
母親是韓國華僑,中文程度自然及不上父親。於是我看到,每封母親寫的信上,都會有一個一個的紅筆圈著錯別字,那是父親幫她挑出來的,然後又把信寄回給我母親。我母親收到後都會在被訂正的字旁寫上一整行對的字,就像小學生被罰寫生字。因此每封母親的信,都要這樣兩度易手,家書除了講講家中事,也是國文教材。父母倆如此不厭其煩,大約也是相互依靠的情意。及至想到他們的離異,讓我不禁鼻酸。
據說他們從未吵架。我也好奇,每個人都好奇,他們從沒吵過架,如何離婚?到了我自己談戀愛,才有體會,不吵架的伴侶才是要命。
父親是一個過分幽默浪漫的人,天塌下來的事,他都可以一笑置之,以為有比他高的人先頂著。錯了一個字會自行補寫一行的母親非常不一樣。母親不能說杞人憂天,但卻事事要求完善完備。她的每一個今天,可以說都是為了明天做準備。她又要求自己面面俱到,有時到了難以理解的地步。據說我姊出水痘的那一天,她跑去照顧親戚家發燒的女兒,認為這樣才是周到。這樣的兩個人,一個死皮賴臉時,另一個可能在懷疑「他是怎麼回事?」,自然不能說水乳交融。
我媽私底下對我爸,據大阿姨形容,還是那一絲不苟的周到。當時爸爸的辦公室離家只需要走路五分鐘,他中午都會回家稍事休息。如果我媽下午需要幫我們洗澡,她會把毛巾先墊在浴缸裡,再用毛巾把水龍頭包起來,這樣,放水的聲音就不會吵到睡午覺的爸爸。但午間無聊的小孩終究會吵,我媽就只好帶姊妹倆去台灣療養院旁的公園玩一小時,這樣爸爸才能完全清靜。但這種周到發揮到極致,就是兩人的壓力了。我爸回家進門不願意脫鞋,對有潔癖的媽媽是很大的威脅,但是她又不忍心改變丈夫的習慣,於是下班時間一到,她會沿著爸爸從門口到房間的路線鋪上毛巾,以防地板弄髒。
爸爸的不羈性格,讓他在還很年輕時,就放下一片大好前程的海軍不做,拿了十萬元退役金,開了間「作家咖啡屋」。「作家咖啡屋」,顧名思義,來的不是作家就是文學愛好者,爸爸遇見了,都轉身跟媽說「不能收錢。」
這樣的生意自然是不得善終的。但可能賠了家咖啡廳還不夠快意,他接著開了家電影公司。我媽懷著我的時候,就頂著大肚子在電影街穿梭,大概自動化身為「製片」之類的。爸爸自己寫了劇本,投資了一部據說很前衛的電影,叫《不敢跟你講》,女主角事歸亞蕾。一九七○年的金馬獎,片中的小孩(俞健生)還因此片得了最佳童星獎。片子上演前,因為內容涉及師生戀而被禁演;可見當時的電影檢查對良善風俗的標準訂得很嚴格。拍了部不能上映的電影,自然就不是投資,而是相當於把錢丟進水裏。
這些點滴不見得直接關係到他們的離異,但畢竟一步步考驗著兩人不同的價值觀。
我還是激動的
不知是生性樂觀,或者因為祖父祖母還是給了我一個正常的家庭教養,我對於爸媽的分離,不能說太過在意。當然,小學一年級的母姊會,有個不識相的男同學笑我是「婆姊會」,還是被我狠狠地踹了一腳。唯一有件事,在我心裏倒是稱得上傷痕。有一天,爸爸的第二個老婆偷偷對我說:「其實你媽一直認為你是剋星,因為你出生,她才跟你爸離婚的。」雖說這話是「後母」說出口的,按照八點檔本土劇的邏輯,其鬥爭心機多過據實以告,但對一個幼小心靈,其震撼不可謂不深。
離開對方之後,他們各自都有其他的婚姻,這也合理,那麼年輕、那麼時髦的兩個人,自然應該再追求幸福。只是遺憾,他們其後的姻緣也無法甜美收場。箇中的微妙處不是晚輩的我可以了解,但這麼多年來,我倒是沒有在我爸媽口裏聽到他們對對方有任何惡言。甚至每一年我爸的生日到了,都是媽提醒我們的。
老家房子被國防部收回後,爸爸只得獨自搬出去住。公寓我找到了,也靠近老家,環境是爸熟悉的。但對一個老男人來說,生活上的瑣事打理起來較費周章。我打了求救電話給媽,二十分鐘內,她穿著短褲,帶著一堆工具,出現在我爸的新家。她戴上老花眼鏡,沒什麼台詞,動手幫我爸洗冰箱、刷地板……爸爸站在旁邊,福至心靈,突然說了一句:「樹蘭,謝謝你。」媽頭也沒抬的,「都是為了我女兒啊!」媽的矜持是容易理解的,但那堅持「周到」的底下,也許還有點「曾經同船渡」的情分。
那一天的傍晚我姊姊也出現了,一家四口就這麼碰在一起。在我有生的記憶當中,這樣的畫面從來沒有過。雖然來得晚了,空間也不相宜,但我還是激動的。
過後有次我爸打電話給我,問我平常送去的蔬菜沙拉在哪裏買的?她找遍了各個超級市場都找不到。我有點得意的說,那買不到,因為那是我媽做的愛心沙拉,但我媽出國了,暫不供應!我把此事轉告了媽媽,從此她做的沙拉都有兩份。
時光倒錯之感
就這樣他們開始有了一些交集,媽不在台灣時,爸爸會輪著蒐集我的剪報。我若是出現在電視裏,兩人會互相通電話提醒對方收看。我出國時,我家裏的除濕機要倒水,我媽會叫我爸去。回來後,我會在茶几上看到即將出國的媽留給我爸爸的字條寫明著要他記得幫我開開窗,買點雜務什麼的,也會看著同一張字條上我爸的字跡,記載著他何時來何時走,完成了什麼……當然,我媽依然偶有錯字,我爸不訂正了,只是私底下跟我偷偷笑。
有天,我在路上突然看到他們兩個,我停下車說:「吼—約會被我抓到!」他們急忙澄清說是要找新的公車路線,方便去我家……我遠遠地看著他們兩個,有種時光倒錯之感。兩個人因熱戀而結合,生了一對女兒,然後了解多了,不得不分手,他們沒有太多怨恨,孩子也沒有怨恨,他們各自試著去愛別人,但始終愛著孩子,孩子也愛他們。如果不是太貪心,這樣的人生應該是可以了。
以前我真是個剋星嗎?如果是,那我現在可不可以說,幾十年過去,我已經修練成福星了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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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vy很喜歡看讀者文摘裡包羅萬象的文章,也推薦大家可以去看看。這篇文章早就出現在她所寫的〈我想跟你走〉書中,也有一些奶茶迷在網路上討論過,但我仍然想把它放到新聞台上跟大家一起分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