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每當暑假要結束時，總是特別痛苦。

為了讓小朋友在放假時間依然過著規律的生活，養成現代公民按表操課、努力從事生產的習慣，學校總會派下兩個月份量的作業。理論上，只要好好規劃，照著作業上的指示每天花幾個小時寫，到假期結束時，暑假作業也會順利完成。

但是，只有少數的模範兒童是這麼做的。

這些日積月累的功課，通常就在日積月累的玩耍中被丟在一旁。於是，假期倒數三天時，就成了瘋狂趕作業的階段。沒去郊外沒關係，自己看別人的遊記或電視來想像（有個同學甚至去了撒哈拉沙漠，還遇到三毛）；每天要寫的日記，就以二十分鐘一篇的速度來完成，還要自己設想哪一天要做哪些事（正所謂暑假一日、人間一月）；家人在此時總算派上用場，一邊碎碎念一邊幫忙剪剪貼貼，趕在開學前一天凌晨兩點半把作業完成。

那時候，覺得當老師真好，可以放暑假，而且不用寫暑假作業。

年復一年，我發誓明年暑假一定會自律；年復一年，暑假作業還是捏造的；年復一年，我的臨時抱佛腳功力不斷精進。

最後關頭寫出二十大張紙的能力，在進入大學後派上用場。每個同學都是玩到最後一刻，抱著書、抱著頭，挑燈夜戰寫期末報告。即使教授一再告訴我們要及早安排，我們還是死到臨頭才知道要拼命，從來不充分安排時間。

進了研究所，更加體驗到學校生活是無數大大小小的截止日期所組成。象牙塔裡是沒完沒了的最後關頭，趕作業、趕論文、趕計畫書、趕截稿、趕成績，我們就像是永遠活在暑假結束前的最後三天一樣，沒念過的書也能寫出報告，沒看過的東西也能觀察，沒去過的地方也能記錄。

一度以為，在學期結束之後，這種忙亂也可以跟著結束，卻犯下大錯。

第一次教自己的課，就像每個曾經逼我們寫期末報告的老師一樣，我也用「8頁長的期末報告」為學期做完美終結，還不忘提醒學生早早準備。

結果，當學生們丟下報告，快樂的開始他們有計畫跟沒計畫的暑期活動時，我的手上有長達250頁的曠世巨作，以及短短的五天時間。

就算這樣，我還是秉持死到臨頭才拼命的精神。31份報告、五天，理論上一天六篇，時間綽綽有餘，但我第一天自行放假、第二天自動省略三篇…，到了最後一天，手上很神奇的還有16篇報告要改。

剩下16篇報告、五點前要計算完並上網登記31個人的成績，經過我不太精密的估算，扣除走路吃飯發呆，一個小時差不多需要改四篇，還在合理範圍內。

但我沒有想到，拼截稿經驗不足的大學生在最後關頭趕出來的報告不合理之至，文句不合理、邏輯不合理、引用不合理、連拼字都非常不合理的自己發明。在有限的時間裡硬吞下一頁不合理的報告，要比讀完一本合理的書還累。更糟糕的是，還得幫它們的合理程度打出分數來。

這種時候，我深切的理解到，為什麼（傳說中）有些教授會用電風扇打分數。當凡人的能力有限時，除了交付上天，還能怎麼辦呢？

坐在學校旁的咖啡店瘋狂閱讀128頁一看就是臨時趕出來的報告、努力寫評語打分數時，大老闆Y教授走了進來，手上拿著我們的期末報告。一個人15到20頁，全班同學加起來也差不多是120頁。15分鐘後，所上最夯的新進教授也來了，手上兩個牛皮紙袋，每個袋子裡都有厚厚一疊報告。

經驗豐富的Y教授化身人體電風扇，只花了不到一個小時，刷刷刷翻閱過100多頁報告、敲敲鍵盤幫我們的成績定生死，就這麼完成他的工作。

然後，Y教授越過一桌桌埋頭苦幹、疑似TA跟教授的人，愉快的來找我聊天。

「我覺得我好像在寫暑假作業。」我苦笑著告訴他。

Y教授哈哈大笑，看了另一旁角落裡的新進教授一眼說：「你的作業不算什麼，看看人家新進教授，那才是正常份量，以後你就知道了。」

「至少，今天成績送出去之後就沒事了。」

「你的學生沒事了，但是，你不趁著暑假不教課的時候寫論文，要怎麼找得出時間來寫呢？」

Y教授丟下這個不幸的消息後，帶著只有快退休的教授才有的輕鬆步伐，愉快的又去找別人聊天。

咖啡店裡，一桌又一桌的TA和教授們各自努力。外面，穿著短褲夾腳拖的大學生又笑又鬧，抽菸喝冷飲。

看著那些閃著青春光彩的大學生，還有閃著夏日風情的艷陽，好像回到童年暑假結束前的最後三天，一邊趕作業，一邊心中不斷重覆：「我想出去玩。我想出去玩。我想出去玩。」

可惜的是，暑假這件事情已經不關我的事了。

改完一份作業還有一份作業，趕完別人的報告還有我的論文。當年到底是誰騙我說，當老師可以放暑假不用寫作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