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瑞安、神州社、方娥真--資料收集簿(3)
鑿痕
文:溫瑞安
子‧左邊的路
於是我們作出最後的決定,往左邊的路去!左邊的路是短短數十尺,數十尺之後更是黑虎虎的一片,世界上絕沒有人,沒有人能有一雙透視它的肉眼:那頂上是一大片黑壓壓的大森林,黑得比夜還深,從林外望去,隱隱覺得林邊的一角被樹枝所分解了的天,既藍不藍又黑不黑,說不盡的幽異可怖。這條路一到林內便被黑暗吞噬了,沒有人知道林中還有沒有路,路上有些什麼;但我們還是選擇了這條路,因為右邊的路向上傾斜,而且四面是高過人頭箭一般的茅草,從這兒望過去,像是水遠沒有盡頭。這條路給我們的感覺是荒涼的,且必通往另一座山峰;左邊的路給我們的感覺是恐怖的,而且是潮濕的,它略略向下傾,左右兩條路之間,一塊幢然的黑色巨石,分隔了它。我們已經走了兩天上山的路了,都沒有辦法找到源頭,如果我們不想走回頭路的話,必定要作向下探索的決定。想來源頭是不遠的了,可能就在這座山麓;一輪圓得怪異的冷月貼在青黑色的天上,看著我們,我們是為尋找水源而來的。
我們的確是為尋找水源而來的。我們這幾個人——一個職業作家、一個書記、一個織籮廠廠工、一個電油站職員、一個開拓農場的助手、一個學生、一個雜貨店夥計——就這樣決定來找這水源。——“這條水流很怪異,”哥哥說,幾個人都隨著他手指,看著那條潺潺的河流:“的確是奇怪;它的源頭是在主幹山脈後面kongkit部落獵頭族的聖水,據說在那兒的水清澈無比,進口生香,部落中一切祭禮,都在這道水流源頭上舉行;奇怪的是它穿過主幹山脈後,河水變得這般濃濁,而且憑流水的勢道這般急迅來看,比它的源頭‘溏沿河’還要急劇二十倍,而更奇怪是這兒附近又是平原地域,河水沒有理由會變得那麼急,所以我有兩項假設:第—,河水在半途受到阻塞;第二,它在上流匯集了另外的支流——也許不止—條;但照地圖所示,它流過主幹山脈的一帶並沒有任何河流分佈於附近……而且,這條河流與名游泳池勝地‘石山水’的下流二裏左右相接,你們看,流到這裏的黃水與‘石山水’的清水交流著,不但急,而且連聲音也不同於一般河流的——”——要找這水源就必須穿過森林,順著河流直達高山,大概不超三天的時間便可歸來。於是就是我們——六個結義的弟兄——在忙碌的大城市裏忽然宣告休假,來尋找我們的河。
我們確是要找到這條河的。我們帶足了五天的糧食,自山腳下哥哥的寓所出發。
“就這樣向上走去,如果翻了一座山仍找不到源頭,可能又得再攀上第二座山,山山相連,便是主幹山脈了,但我想不會找到那麼遠的,就算抵達kongkit部落也不過四天的行程,不過不需要到那麼危險的地方去,只要知道水流在何處翻起黃泥,何處受到大堵塞便行了;”哥哥指著上面的山,山翠藍成一片,我們仰望著:“你們有可能在半途與水流失了聯系,記住,伏地聽聽水聲,有信心的向前走去。”就在出發前一晚,藍元就在哥哥寓所裏病倒了,無論如何,依照病情我們是不能讓他和我們一道去的,他在床上蒼白著臉伸出蒼白的手,喘息著說:“我雖沒去……我的魂已跟你們去了……我就在這裏,等你們回來……”他是在我們之間身體最健碩的人,但臉色比誰都還要蒼白,他的手顫抖地伸著,熱切的眸子張得大大,一陣高熱時的迷茫與狂亂呈現于他眼中和雙頰上。我們扶著他的手,淒惋哀憐地點了頭。
於是我們上了山,白天晚上都在趕著路。我們沿著河流直上,許多意料不到的事都逐一發生了。首先是我們穿過一片叢林後,出林時已再找不到流泉了。我們誤打誤撞地找了一個大白天,到半夜時從睡夢中乍醒過來,聽到水流聲就在不遠,於是又與河流接上了關系。在白天時追隨流源走了一段路,又因地形的變遷而失去河流的蹤跡,到了晚上卻又聽到它淙淙淙淙地流動著唱著歌,就在不遠處,於是這促使我們白天休息,晚上趕路。另一件意料不到的事是:開始的一天裏還可以遇到一些馬來人的村子,到第二天是沙蓋人的村落,但從第三天晚上起,我們已經到了一個人跡全無,只有野獸和大森林的世界裏。我們雖都沒有爬山經驗,但我們仍要堅持找我們的水源。奇怪的是,越走入這森林裏,越荒無人跡,而且在草與林及野獸的世界裏,我們渾身的血液越發加劇地流動起來,且忘了一切地要更深入,像是原始人聽到鼓樂的召喚,瘋狂地叫囂起來,舞起來……
而路是越來越難走了。所謂路是半尺不到的,草叢被踏陷下去的空檔,我們順著路走,路好像沒有完似的,無論是上山下壑,它總有這麼一條路,有時被山藤或草叢中斷了一段,再走下去,它又在前面出現。於是在我們心中都有著這份感覺;以前必有人找過這一道水源,一定有人來過的,走出這條路,但他們是誰呢?我們從未聽說過有人找過這道水源的;而這條路,與水流的聲音,一直以一種令人興奮而緊張的神秘,誘惑著我們前進……
第三天我們走到這裏,一處向上的茅草堆,一處向下的叢林區,我們不願分散人力,所以只好選擇了左邊的路。
丑‧山下的路
那輪慘青色的黃月,冷冷地貼在青黑色的天空上,在樹葉與樹葉間,歪歪斜斜地把光芒撒下來,罩住我們。我們抬頭上望這輪跟隨了我們三天,愈漸滾圓的月亮。我們正往斜坡下走去,我用力把皮帶紮緊一些,讓背後的皮囊緊緊貼在身後,殷平的聲音忽然響起:“老大,水聲還是那麼細細碎碎的,只怕這條路也不大對勁的罷!”
我蹙眉想了一陣子,張恕卻在我身旁說:“別三心兩意了,這條路得仔細走。”
而在此時,月亮忽然不見了,頂上的樹林葉子,忽然間濃密了起來,幾乎沒有一尺土地沒有樹木長出來;樹木都競相向上延伸,不但遍是高大的喬木,也有矮矮的灌木叢,在漆黑一片的夜裏,我們十分難走。殷平喃喃地道:“吃了,吃了,月亮給樹吃了。”
我忽然覺得殷平的說話態度不甚正常,以他平時的活潑沖勁,是不可能如此歇斯底里地喃喃自語的。兩天以來他還生猛得像頭大猴子,今天卻行動古怪起來了,爬山時也從前面落到最後面去。我也聽見廖建在埋怨說:“晚上這種地方真不好走,要是白天呀,哼,就誰也不怕!,,他的話還沒有說完,張恕一矮身原來左腳已沒入沼泥中了。前面的黃辛眼明手快,一伸手拖住了張恕的右臂,連拖帶推地把他拔出來,一面粗聲嘀咕著:“呸!如果是白天可以聽水聲,我們走夜路幹嗎?驢!”這行人中,爬山經驗及活動能力最強的,要算是他,他的身體最粗壯,所以也背最多的行囊。“停止!”我們在這粗密的林中忽然止了步,黃辛那被扭曲的喝聲怪異地在林中回蕩著遠遠地傳了開去,又冷不防地從身側激蕩出來,我都被唬了一跳,周清跑上前去,揩著汗問:“什麼事?什麼事?”黃辛指著這條小徑,隨著小徑望過去,這路卻自海木叢中消失,黃辛用木棍撥開樹的枝椏與葉,小徑又出現了,原來灌木叢邊是一個更大的斜坡,足有七十五度,嶙峋的怪石到處都是,十分危險,且有數百尺深,隨電簡射去,小路卻重現於坡下舖滿落葉的地上。天上月芒,全被樹葉遮去,天地漆黑一片,只有一二聲刺耳的蟲鳴,就在耳際響起。這時候爬下這樣的山坡,一失手問,隨時都有喪命的危險的。黃辛用手電筒照著山坡,皺眉望著我,我咬著唇,斷然道:“爬下去。”黃辛吭也沒吭一聲,翻身已落在斜坡中,沿著青苔的石塊,一步步向下退,我說:“要小心叼,石塊都松滑得很。”說著也往下爬,黃辛卻道:“不要緊的,別人能爬過此地,我們當然也可以做得到,你們先別下來,我爬下去後你們把行囊扔下來,我可以接應,這樣會安全一些。”聲隨語落,他已靈活得像猩猩一般地爬到半山,殷平說:“如果爬下去沒有水源,爬了也是白爬。”張恕在一旁冷冷地道:“如果怕爬山,怕走冤枉路的話,就根本不必進深山找水源。”周清卻向山下大嚷道:“喂,大猩猩,你別傲,你可以爬我們也能爬,不用你接應。”說著便翻身爬下去,十分俐落。我們也跟著爬下去;要黃辛一個人辛苦,那是不公平的。
這條山坡路十分危險,一路是又滑又濕的黑石頭,長滿了青苔,又松又粘,一失手即墜下去,殷平走在最後,但經過一番努力後,我們都抵達了山坡。這山坡仍然是傾斜的,樹木參天,黑暗一片,奇怪的黃辛一聲不響,靜立在黑暗中,像一座山。我們一到山坡,氣息尚未喘過來,我即跑到黃辛處,正想問他,他忽然大叫起來:“你聽!你們聽!聽!聽聽!聽!”
我們看到黃辛激動的臉容,都靜了下來,一旦靜下,只聽見那河水,河水的聲音竟然近了許多,自我們入山以來,從來不曾聽見過這麼近的水聲,而且水聲極大,它不像只是一道流水,而最少是一道萬馬奔騰的瀑布,在翻滾,在呻吟,在咆哮,在訴說一切的不平,在激起一場戰爭!這河流的聲音在靜靜的林中魔一般魅一般地吸引著我們。段平忽然回復他兩天前小學生般興奮欣悅的神態,跳起來叫著:“爬下去!爬下去!不遠了!不遠了!”
我們像著了魔似地往黑暗處亂竄,錯落的步伐或是蹣跚的步伐;我們已無暇加以理會,前赴後擁地只向水聲處沖,水聲呵有一種說不出的力量,我聽到殷平喘著氣說:“那仿佛是我的血液在流動。”但一說完這句話後我便聽到一聲慘呼,殷平的身形忽然一沉不見,我在瘋狂的疾奔中猛歇住前沖的身形,那急速的一抓卻也未能及時抓住他下沉的軀體!而正在這時,黃辛在前面大叫:“沒有路了!”但一聽殷平的慘呼聲他就轉身奔過來,周清把手上的電簡照過去,只見殷平已滾落在數十尺下的另一山坡上,他剛才站立的地方原來是土松了的山沿,只是被一大堆灌木叢遮蔽著,在黑暗中根本看不清楚是近在山邊的。殷平撲倒在地上,那裏的樹木忽如其來地稀疏了,慘異的月光冷冷地篩下來,他的呻吟也跟著傳了上來。廖建沉喝一聲,正欲爬下去拯救,我喝道:“現在起,任何人不能莽撞!”我轉向黃辛說。“你和我下去,救他上來。”月亮映照下,他多皺紋而滄桑的臉正像什麼深奧的謎,他忽然說:“一齊下去罷!路就在下麵!”我轉過頭去,隨周清的電簡光芒,殷平蜷縮的身子,正伏在一條細小且極不易辨認的小路上。原來路就在這山坡下。
寅‧血路
我們迅速地爬下去,黃辛畢竟比我先一步,我走過去時,他已扶起殷平,我剛好望向他,他也抬頭望向我,滿面滄桑的肌肉每一寸都在難過著,他說:“殷老七暈過去了。”
殷平是在半夜二時左右才醒過來,這時我正用力把藥酒搽在他傷口上,所以他一醒來就痛個不得了。他是平平跌下數十尺,幸虧落地處是片草坡,但額前和右肩及右腿,仍被一條樹根撞中,破了皮,流了血,且傷了骨,傷得相當不輕。我們都很擔心。他一轉醒過來就呻吟,時而低,時而高聲,高高低低的,似這恐怖的黑森林的鼾聲,靜夜中聽來格外怕人。冷月靜靜爬在他的臉上,蒼青色的臉容和月亮照不到處的陰影,以及張開了滿唇是血的口,呻吟著,他倒下地的時候,牙齒咬傷了下唇。幸虧不是咬著舌頭。我們心裏都想,總算是萬幸。“老大,看情形咱們不宜再走了。”張恕說。“或者我們先送殷老七回城,再來找水源;水源我們是一定要找的,在外面已遭受太多的失敗了,我們不能再敗在這森林裏!”周清說。“那也會前功盡棄,我看不如由一人送殷七弟回去,張老五,我看你走這一趟罷。”黃辛說,換回來的是張恕一連串的抗議,“怎麼行!不是我不照顧殷七,而是為何你卻不送他回去?偏要我來送!我是不見水源不回去的,媽的多少天都熬過去了;我是不見黃河心不死的。”黃辛也罵了起來,廖建和周清從旁勸阻。我說:“我想水源是很近的了,聽這聲音只怕不出數裏之內,不如我們留下兩人來照顧七弟,兩人先去找水源,找到後再來接替這兩人,反正大家都是非見著水源不可的了。”黃辛點頭表示同意,張恕卻悻悻然道:“不過不能把我和這山番編在一起!”周清沉吟了好一會,卻道:“但這要花更多的時間,我們的糧食也不足夠,而且兩人走比四人走危險多了。”
正在百般無奈的時候,在火堆旁的殷平濃重地喘息起來,我們慌忙圍了過去,殷平的臉色在火光的映照下奇異地痙攣起來,他額上的傷口在我包紮的棉花白紗布裏滲出了紅黑色的血液來,他似乎在掙紮著說話,黃辛急忙以寬厚的臂扶起了他,我們聽到他斷斷續續地說:“老大……不要……不要放……棄我……,讓我……我也去……看不到源……源……源……頭,我死不……不瞑目……源頭……唷吭……源頭快到了……”說到這裏他似乎是被腿上的傷刺痛入脾,整個臉孔都扭曲起來,語音暖昧不清地亂叫道:“月亮……月亮……被吃、吃下去了……月亮……”這奇異的聲音令人不寒而悚,在這陰黯的林中慘異地回蕩著;張恕與殷平感情最深厚,忍不住哭著扶著他,我和黃辛緩緩地站起來,在幽異的月光下,我看見黃辛野獸一般的眼睛陷入沉重的思慮中。
“他不去是不甘心的,我是說殷老七。”黃辛歎息了一聲,“真的反正源頭也不遠了,可能就在這座懸崖下面,讓他去吧!”
“你瘋了,二弟。”我激動地說,“殷七弟此刻的情形,怎能再經跋涉!”我指著這無底的深崖,的確,那兒正有一條畸形的路直通下去,但它的傾斜面接近七十五度,而且怪石叢生,霧迷一片,只要一栽下去,只怕連半絲生機也沒有,甚至連屍骨也無存了。
我繼續說:“你看看這座崖,我們自己能否下得去,還成問題,殷七弟他怎能……”
黃辛忽然以一聲斷喝終止了我的話,他的眼睛又回復野獸一般異光,粗聲道:“如果他是你,受了這樣的傷,你會寧願被人送回城去,還是希望你的朋友送你一齊到自己渴望到達的地方?”我忽然靜了下來,黃辛瞪著我,慢慢又沉著起來,平靜地道:“至於下這座山崖,我可以背他,保證他安全……”
我陷入沉思,廖建忽然叫著站起來,“讓七弟去,他一直嚷著要去,我們已答應他了,讓他去罷!”我深深地看黃辛好一會兒,然後走到殷平身前,張恕正扶持著他,端清水給他喝,他的喉嚨發出一種乾裂的聲音,渴切地望著我,眼裏有一種玉石俱焚的芒,我用左手按著他的肩膀,一字一句地說:“老七,你放心,我們一齊去。”他仍是望著我,粗重地呼吸著,眼眶忽然泛起淚光,然後軟倒在張恕的懷抱,緩緩地合上了眼睛,講出了一段奇怪的話語:“月亮……樹……廟……給吃了、吃了下去,我們要快跑、快跑……”
殷平就這樣叫嚷著睡去,那時已淩晨四時左右了,我們今晚不打算再趕路,先休息一些時候;殷平重複著奇怪的囈語,其中總是離不了月亮,張恕照顧著他,但卻在他身旁睡去了。火光熊熊烈烈地燒在營帳外面,新所的山柴燒得像憤怒的爆竹,發出不可節制的偶然的響。廖建本是守著營火的,卻因太疲累的緣故倚在樹幹呼呼地睡著了,鼾聲濃濁。營火及負傷的殷平,目前都由周清照顧了;周清在火焰烘烘中寂寞地吹著口琴,現在奏著的是
long long ago,是的,long long—a一go一!long long ago我們有許多記憶,long long ago,我們有許多相聚,long long ago,我們有許多理想和願望。我看見黃辛那龐大的身軀,懷著許多心事,靜立在崖前,一動也不動,我走上前去,他“晤”了一聲,靜靜地望瞭望我,又望向那條路,那處正是殷平摔下來的地方,這小路上有著斑斑的鮮血,那是殷平的。他冷冷地且深深地說:
“這條路是段七弟的血換來的。”
我看這條路,一直隨著它望過去,見它消失在崖沿;崖下黑洞洞一片,茫茫的黑霧把整座山腰部浮起來,隱隱傳來萬馬奔騰的河水急鳴聲,它們在唱,在鬧,在歡悅,在這條路的盡頭。
卯‧月亮的路
是接近清晨時分的霧,漸漸籠罩了黃辛和我,我望向黃辛,只看見他在霧中沉厚得如一座大山般的背影,以及在霧裏如星一般亮的眸。他望著深夜的山谷,忽然說:
“明天我們將跨過這條血路,到下麵的路去。”他說著,在幾尺外的周清忽然止了口琴,呆望熊熊的火,喃喃又堅決地道:“對了明天,是明天。”
“明天一早。”我說,“殷七弟不宜久留,我們還是快去快回的好。”
“看來這山谷下必有一水塘,只不過,”黃辛沉思地說,“不可能是真正的源頭,水是從山上流下來的,我們至少還得再爬一座山;我們現在抄垂直的近路找到水塘為先,再從水塘的來源尋找這整條河的來源。也許這水源就在山上,也或許就在對面的山上,總之是不遠了。”
“如果明天一早便趕路,那末最遲在明天夜裏就可找到水源;”我看著黃辛,再望向周清,“這懸崖是一定要下的,雖然我們可能得重回到這山上去找,不過總比現在我們只聞水聲不見流水的好。”我停了停,再說:“只不過,只不過不知道七弟——咳咳,沒事就好。”
周清不再說話,添了幾根新柴,徑自吹奏《馬薩埋在冰冷的黃土中》起來。黃辛濃濃的眼神望著對面的山,濃濃的聲音像重霧一般化不開來!
“我感覺那水源是在對面山上的。”
“那末,這山上的水聲是從哪兒來的呢?難道是另一道流水?”
“當然,依地圖上是沒有別的支流的;”他語塞了一會,“當然,地圖是不會錯的;”又躊躇了一會,再說,“總之,我的感覺就是這樣:是在對面山上。”忽然很煩厭地低喝了一聲:“吹什麼鬼曲子!”說著大步行了開去,在遠遠的一棵樹下臥睡下來,像是要歇息了。
這時周清正在吹著《懷念家人》,我望著對面的山,在霧中,在茅草叢中望過去,對面的山黑幢幢的像一隻高大動物的頭。我想起一個古老的故事了。對著這幽秘的山,像是遠久的廣東梅縣裏所流傳的一則軼聞:有這樣一座黑色的大山,從沒有人上去過,有天悶熱的半夜裏,鄉下的幾個老頭子睡不著時出門來乘涼,談天說地,在個很偶然的角度裏瞥見那黑山裏有明珠似的光亮一閃,於是有不少年輕人奮起尋寶,天明出發,到晚上在山下的人看到一把火或者成群結隊的許多火把,妖妖嬈嬈地從山腰繞行著上了山頂,忽然火光都不見了,一個人也沒回來,再去救拯的人也是一樣,夜明珠還是夜夜發出誘惑而幽秘的光芒,到最後大家才知道,那黑色的大山根本是——條黑色的巨蟒,幾千年地盤踞在那兒,全身都長滿了青苦和樹,那夜明珠正是蛇的眼珠,而去尋寶的人,一一都在繞上蛇的嘴旁想攀上去採摘夜明珠時,被它一口吞食了。而這對面的大山,是不是也正是那傳說中的山?
想著想著,不禁心寒,猛抬目間,驚見那山腰也正有一道奇異的光芒,一閃而逝,這是什麼光?我心中大驚,寒意更重了,黃辛已然闔上眼睛,周清仍在低頭吹著口琴,都沒有注意到那光亮。我不禁後退幾步,走回火旁,周清的口琴忽然由低沉而至停頓,滿目驚異,我問:“什麼事?”他站起來,半躬著身子,望向樹林深處,用手表示我不要說話,然後他顫聲道:
“你聽,你聽。”
“什麼?”我還是不瞭解,但一靜下來,便漸漸發覺這山谷和樹林深處,正有一股奇異的聲音,細細微微地傳過來,像是有什麼動物在哭號,像有什麼山魁樹魅在哀泣,不不,像有人不徐不疾地拍打著一面可怖的鼓,蓬蓬蓬,蓬蓬蓬,咚、咚、咚,慢慢走了近來,整座樹林,每棵樹,每根椏,每張葉都在重複這樣的聲音;聲音持續著,開始時,我們仍以為是幻覺,而聲音競愈漸大了起來,四面八方地包圍了我們;我在大驚中看到周清驚惶的眸子,轉目過去,黃辛已有察覺,猛地從地上躍了起來,我正想叫醒廖建和張恕的時候,那神秘的聲音,卻在這時神秘而突然地消失絕滅,甚至連一點聲音也沒有,全山—片靜!
我望向黃辛,黃辛一頭都是黃豆般大的汗滴,因此我也發覺自己全身濕透了,周清不解地望著我,聲音有點語無倫次:“那是什麼聲音?是敵人的鼓聲嗎?這兒是沒有人的呀!是幻覺?為什麼我的血液競流動得如此之快?”
我沒有答他。一時天地間都回復正常,—陣劈面且令人哆嗦的寒風,把周清的問話帶到後頭。這一陣大風幾乎撲熄了營火,火光搖晃中,廖建的鼾聲更大了,張恕只翻了一個身,昏昏睡去,我望向黃辛,黃辛也正望向我。
忽然殷平似著了魔地在夢中瘋狂地大聲叫著囈語:“月亮,吃了的月亮,路……水……呵……回頭……不遠有……呀唷……月亮——不,不——”
他突然從夢中坐起來,還往前僵直地指著,眼睛卻沒有睜開來。我們隨著他指的方向望下去:他指的正是山下曲曲折折的路,而這條路,正曲曲折折地,被中天的冷月舖上一層慘青色的銀光,一直通到山底下,就像一條銀色的蛇。
辰‧沒有路
是夜,我、黃辛和周清,都沒有好好睡過。
而在次日,也就是我們一行六人入山以來的第四日清晨,匆匆准備妥當,便往山下爬去;黃辛負責背起殷平,他和殷平的行囊,則由我們共同分配負擔,無形中使我們的進度緩慢了許多。黃辛雖是背了殷平,但仍靈活得像頭猩猩,鍵步如飛。張恕卻開始有些不支的現象,他的眼睛轉紅,臉色轉白,常常獨自停下來,一大口一大口地猛喝著水。
我們的身形很快地沒入霧裏,在霧中,我們唯一的聯絡只有聲音,彼此喚著對方的名字,怕有失散的情形。泥土又松又滑。幾個小時過去了,大家在一處傾斜面比較大的山坡上吃了幹糧,用一條粗繩把各人捆得緊緊,才再一起往山下爬去,以免再有意外發生。
這條繩子卻真的救了廖建一命;雖然差點把我們都送入鬼門關。
當再啟程後不到半小時,我們頭朝山上、腳朝山下地遲到半山腰,路經一處有無數的大石堵塞著退路,我先是小小心心地越過,再扶持後面的人,黃辛經過時曾不小心滑了一下,差點與殷平一齊滾下山坑去,所幸他十年練就的中國武術的馬步十分穩健,馬上又站穩起來,但卻擦傷了左腳腳踝。輪到周清經過時,他十分謹慎,得以安然無事;但廖建卻在大石上隨著青苔,直向穀中溜落,上面的繩子把張恕一拉,他也扎手紮腳地往下直摔,我在下面伸手一抓,抓不到廖建卻自己也立足不住,正要隨著往下翻,幸而周清一俯身死硬抓住一塊大石不放,才不致在瞬息間全都滾下山崖。我借後面的支撐之力,硬硬把穩馬步,這時黃辛已把殷平平放了下來,把淩空的廖建扶住,張恕才得以腳踏實地。一場危難,總算過去,卻驚出了一身冷汗。
我們驚魂甫定,休息一會兒。才繼續爬下去。這次是小心翼翼地走,過了山腰,已近晌午,霧散了,烈陽一層一層地照下來,沒有霧蒙蔽著事物,總是件好事。
我們爬著爬著,從山上退到山谷,每一步都充滿著驚險。這是個荒無人跡的深山,甚至沒有一絲獸吼鳥鳴,唯一使我們心安的是:這裏有一條斷斷續續的路,與其說是路,不如說是曾經被人走過的痕跡。至少以前曾有人到過這裏,我想。中途廖建曾踢到一頂帽子,張恕發現一雙鞋子及幾塊石於堆疊而成的灶口放置在比較平坦的山坡上,這都證明瞭曾有文明人來過這裏,縱或僅僅是一隊人,甚至是只有一個人。
這山崖並沒有想像中那麼難走,經過廖建那次驚險,以後的都可算是安然無事,斜度也比較大了。但是令人驚奇的事仍然發生了,首先是殷平在黃辛的背上發出一聲劈頭劈臉無頭無尾的嘶吼:“月亮,不要來……!”張恕馬上走前去喚:“七弟——”周清“噓”了一聲,我們便聽見一種奇異的、弱如遊絲的聲音,自穀底傳了上來,依靠著山壁的回聲,漸漸擴展開來,這種聲音我們從沒有在城裏聽過,像一個正在深山裏用一柄大斧伐著木,又像一隻啄木鳥在我們身側啄著一棵樹,也像穀底裏有人正用力把一枚大釘釘入棺材蓋板,開始時似在很遠處,後來越來越近,廖建及張恕都茫然地看著我,而我和黃辛及周清都漸漸覺察,這正是昨夜那怪異的聲音!我擺了擺手表示不要慌亂,殷平這時呈現著有些神志不清的狀況,他顫著口唇跳著眼皮抖著手,渴切地叫:“水,水,水……”我用左手握住他的手,右手遞過水壺,喂他喝了,其時我感覺到他的手不停地顫抖著,忽然使我聯想到我們未啟程前的藍元,他蒼白而渴切的臉孔,顫抖的身子,那張開並掙紮著說話的嘴——此刻他可安好?他在想些什麼?知道不知道我們在這兒遇到這樣的事?!此刻我忽然覺得恐怖起來,那陣異響忽然由極點而至終止了,山壁空空蕩蕩的,靜得像要噬人。這次異聲比昨夜來得更大,來得更久,也來得更近。我勉強鎮定心神,看到廖建的神色,知曉他又想問我那是什麼聲音,但我此刻無法答他,我迅速擺了擺手,說:“管它是什麼東西,來,我們繼續走,趕路要緊。”其實這些話充其量也只能稍稍安慰自己,但是顯然的,它連這點也做不到。而當那怪異的聲音消失後,那可怕的天地間的大寂靜只不過維持了一二分鐘,我們卻聽到另一種細細碎碎的聲音,開始還以為是幻覺,後來聲音漸浙大了起來,是水聲,由淙淙轉而似萬馬奔騰,不,是一萬匹馬在嘶鳴,在歡唱,每一道水的細胞俱是歡悅的源泉,在這冷清的穀底下孤芳自賞——我們從未聽過這麼急這麼近這麼美好這麼自然的水聲!我們都一齊歡呼起來,覺得渾身血液都燃燒起來,隨著流水的歌而打著節拍,我們的動作忽然輕快了起來,不消半晌我們已腳踏實地到了穀底。這兒霧氣十分濃重,空氣十分潮濕,但四周都清新得如剛出水的蓮花,只有兩三棵青綠的樹。這時水聲更大了,廖建忍不住歡愉地大叫起來,叫聲在空穀裏互相傳遞,久久不散。
我瞥見殷平的眼睛已張開來,興奮地發著光,兩頰也燒得通紅。“快到水塘了。”黃辛也禁不住欣悅,第一個背著殷平大步向前跑去。上面的路正是通向這山谷裏,這谷裏蓬勃的茅草只有一個方向是半傾倒的,顯然它們在不久以前被人踐踏過的,這便是路了。我們沿著它跑了十多分鐘,已是下午五時左右,水聲更響更近,一件從未發生過的事卻又發生了。前面是一片高過人頭的茅草,沒有倒下也沒有傾側,四周盡是高草,和近近的水流聲,竟然到了一個沒有路的所在!
巳‧水路
沒有路了!我們曾聽不見流水聲看不見流水地在森林中盲撞過一日,但從未沒有路地走過。走到哪里我們至少都有一個安全感,至少是曾有人走過這條路;而今路卻沒有了。那走過這條路的人呢?難道、難道他就在這荒野裏停下來嗎?而這裏流水聲已那麼近了!
我注視地上,赫然在茅草的左側仍是有些微傾倒的現象,而且是臭氣熏天,無數的蒼蠅,飛旋在那堆茅草之間,有些停留在地上。地上有一灘煙黑色的液體,像乾涸了的血,以及一件長形的物體。黃辛等從我驚詫的神色中也轉而注意到那物體。黃辛走前去用竹杖把那長形物體翻過來,蒼蠅滿天飛起,嗡嗡地回響著,惡臭襲人,我們都急急掩上鼻子,差點就吐了出來。那長形的物體大約有兩尺多長,起頭部份平平的被切了下來,開始粗,中間次粗,至末段部分,即幼細了起來,最末端似有五處分支,但五處分支均已腐爛,只剩下末端的一小部分,黃的皮已剝落殆盡,只剩下奇怪的紅色的肉:顯然是一隻被斫下來而腐爛了的人手!
“啊!”有人失聲叫了起來。
黃辛和我迅速地交換了一眼,假如這真的是一隻人手,那麼人呢?他是否已死在這裏?他一個人來嗎?假如不是,那麼其他的人呢?張恕忽然叫了起來:“你看,你們看——”
我們循聲走了過去,只見到一顆巨大的石頭,巨石上有一柄橫斜的小斧頭,斧頭柄沾有斑斑的血跡,斧頭旁有一副眼鏡,除此之外,再也沒有別的物件,只是巨石上,刻有幾個字在大石上,因數度被風雨所侵蝕,已不甚清晰,那幾個字十分難看,東倒西歪的,像是在極度惶急時刻出來的一般:“no”、“dont
go!”我們心中都同時一亮,是的,照這字形的發展看來,極可能是“g”字,而且下一個很可能便是“o”字。這麼說,難道這人在危險中刻下這些字跡,是他發現了什麼,而鑿下這些以警告後人不要前往嗎?我們心中都非常納悶,殷平忽然在黃平背上神智不清地急喘著嚷:“月亮——月亮!月亮!吃了,快跑……要找水,找水源!我們!不——”夕陽已西斜,叫聲中有昏鴉急急掠過,泣血撞過天際,令人不寒而慄!黃辛沉聲道:
“我們找到水源再走回頭路。反正已很近了,而且有六個人,又有武功的根底,嚇不倒也死不了的。”
我略一沉吟,這樣折回去,實在不甘,不管陰影如黑鴉翅一般地掠過心頭:“好。我們不能入寶山而空手回的!”我順手把那柄斧頭拔出來,拿在手中,說:“走!大家小心走!”
我們用沉重的步伐壓倒茅草地行去,高高的茅草倒在我們的腳下,在我們的身後嘶嘶沙沙地又直起半身,不甘心地窺視著我們的去向。忽然周清往左邊用手撥開茅草,大叫起來:“到了!到了!”
我們且如狂風般沖了過去,茅堆落在後頭;這是一大片綠草如苗的草地,跑了十來步,只見一片怪嶙嶙的亂石,亂石堆上,有一數丈高的峭壁,憑空掛下一道又急又快又闊又大的白瀑,天崩地裂地墜下萬丈深崖裏去!深潭猛烈地接受著瀑布的沖擊,化成成千成萬的白色泡沫,在翻騰,在煮沸,在喝著勝利酒,在經過凱旋門,在一千萬次沖涼的水迎頭淋下,在整個譚裏噴出熔岩!那數十丈高的崖頂如水準線一般,激流一至彼處,即一失足成千古恨地翻身向下墜、墜、墜、墜——碰崩一聲撞在潭裏!譚上瀑布足有十數丈闊!我們為之膛目。周清、廖建及張恕三人如小鳥一般地跳著叫著撲過去,興奮地投向大瀑布前,跳舞起來,又拉著彼此的手,張破喉嚨地叫,也不能在這驚天動地的水聲裏作任一最小資本的股東!我和黃辛也被這一奇景所鎮住了,能站在這樣的瀑布跟前,心中真有一種征服與被征服的威皇感覺。黃辛背上的殷平,也忽然靜了下來,瞪著狂熱的眼睛,滿腔都是火燒紅,呆子一般瞪著瀑布,喃喃自語地道:“月亮,月亮……”
隔了好一會,黃辛才舒了一口氣,說得出話來:“誰,有誰想到這裏有——個這麼浩大的瀑布啊。”我沒有應他,好一會他又說:“我想我們是第一批人看到這瀑布的!”忽然他又哈哈笑道:“如果報告給政府知道。這裏還可能成為著名的遊覽區呢!”我也興奮起來了,說:“既是我們先發現了的,說不定這瀑布還得用我們的名字來命名呢!”黃辛聽了很開心,說:“既然找到水潭,我們沿著這條水路走上這山去,相信很快就可以找到源頭了!”
午‧回頭的路
我望上山去,只見這瀑布之上,是另一座不算很高的山丘,顯然流水是從山上沖擊下來的。“城市裏的人有誰會想到,這麼一條小小的河流,有這麼遼闊的背景啊。”黃辛笑道:“簡直是匪夷所思,看來源頭處必有什麼更特殊的情況,河流才會那麼大那麼急又那麼濁黃的!”我也笑著說:“我想到半山腰就知道了,水源不會遠到哪里去的。”
忽然一聲慘叫,劈耳傳來,只見張恕的身子自一岩石上往後翻,雙手拼命揮動,想抓住些什麼似的,臉色蒼白得嚇人,口張得大大的,成“o”字型,在慘呼著,周清一個箭步過去,只差那麼一點,就可以捉住他了——只差那麼一點——張恕已栽下瀑布中去了,五六丈高地墜了下去,水流一卷再卷,只見他蒼白的臉和張大的口載浮載沉了幾下,只聽到鬼泣神號般的水聲卻聽不到他的叫聲,他忽然沒入瀑布中心去,不見了,消失了,我們再也沒有看到他浮起來過。
而天色已經暗了。
太陽沉下去,月亮又慘青青著臉色地升了起來。
我們還在水潭邊,盡了—切的努力,也放棄了一切的努力。
我望著天邊僅有的幾朵殘存的血霞,喃喃地道:“老五,張五弟,莫要怪我們不救你,太急了,這水流,誰下去也只是陪葬品罷了;你到了哪里呢?怎麼不浮起來?”廖建忽然哭了起來,這裏除了殷平外,他和張恕感情最深厚的了;而殷平仍在半昏迷的狀態之。廖建的哭聲,在漫天的血霞中杜鵑一般地一聲一聲的著,天地間的枯樹都淒厲地黑了起來,黃辛忽然問說:
“我們不能再停留了。我們得馬上找上去,照原定的計劃,今晚之前找到水源,殷老七也不能再這樣熬下去了。”
黃辛的聲音在冷澀的夜空裏顯得鐵一般冷酷、堅定和沉重。
我忽然憶起我看過一部戲,叫“deliverance”,幾個城市裏的人,劃著船去找水源,結果中途意外的死掉了一半,所不同的是我們爬山而不是划船,他們是中年人而我們是年輕人,但我們都同是為水源而來的,而且現在再走上去,得要跟著水流走了。我忽然恐懼起來了,於是我說:
“不要再找水源了。我們回去罷,張五弟的死,我們已不知如何交代了。”
一陣難堪的沉默,殘暉最後的守衛已悄悄地自西天撤走,天地間一片沉默。黃辛仍沒有說話,周清卻忽然叫了起來:
“不,難道我們為了這點意外的打擊就放棄幹辛萬苦來到這裏的目的嗎?如果就此回去,張五弟怕是死不瞑目了!”
月亮的臉,出奇地慘青,在一片不正常的柔和中,隱隱約約的有幾個煞氣騰騰的灰暗的地方,像是隱藏著什麼秘密似的,未來的,預見的,過去的,都一一隱匿在後。我們隨著水流爬上山崗,水流越來越急,越來越濁黃了。
我們知道,源頭快到了。
這是我們進山以來的第四天夜裏了。我想起那茅草堆裏的斷手石上刻的字,難道前人已曉得這地方的凶險,警告我們不能再來嗎?而我們因不聽勸告,已死掉一人了。難道去找水源,是件遭受天譴、死無葬身之地的事嗎?啊!一陣冷風吹來,我不禁覺得寒意逼人了。驀地廖建發出一聲大叫:“水源,水!水源!”原來我們已爬到一處高高的灰鐵色的亂石崗上,從石崗上望下去,我們被驚疑沖昏了頭腦,任誰也說不出話來。從上面望下來,這山谷裏足有百丈闊,四周都是高高大大的巨石和山崗,石連石,山連山,水連水,這石崗至少連接了七八座山巒,而四周的山,都有一道憑空飛濺的流泉,直瀉落穀中,我們所站的這山崗上,也有這麼—道較大的水流沖下山谷。這山谷如火山口一般,底層都是黃泥漿,水越急穀壁的泥就愈沖越薄,水流就愈是濁黃。足足有三十多條流泉從各石崗上流落到穀底去,誰說,誰說這地方沒有任何支流?
難道是地圖也錯了嗎?這幾十條河交流在一起,難怪河水會流得那麼急!水從山上倒掛下來時仍十分清澈,一到穀裏,即渾黃一片;顯然的,來到這水源,不止這一條路,無論跟哪一座山崗的水流,都能抵達這裏,只不過路上的一切經歷不同罷了。
但最令我們驚異的,還不止這些!
這山谷裏,是無底的,不可測量的黃水,不知在幾千幾萬年前,許多河流已沖擊到這裏,把這裏沖成一個不可想像的深谷。而在黃色大河滾滾流的邊緣,天,天啊,竟有幾所離奇的建築物,有點像古羅馬帝國粗牆圓柱的建築,也有點像中國的亭台樓閣,甚至像古埃及的金字塔的下闊上細的建築形狀,如威尼斯的水上建築及未開化的東南半島的長屋,都有些相似,但屋宇都沖積滿黃土,有些只剩下屋頂未被埋入土中。在河谷的邊緣,有些屋宇竟呈露在水邊或水上,難道這曾是一座城!我們找到的:
竟是一座曾被河流摧毀的城嗎!
它是為何被掩沒的?沒有人來得及逃生嗎?為什麼歷史沒有這個資料?沒有這些建築、沒有這座城?難道是被歷史所遺漏的一個殘骸嗎?有多少事,曾發生在這裏?這座城的忽然毀滅,難道是天譴的能力嗎?
天譴!一種不祥的預感,霎時間在我腦中巨鴉一般地覆蓋下來,我轉過頭去,只見黃辛的眼神一片深沉,不安到極點地望著我,他背上的殷平著了魔地孱弱地嘶喊:“月亮……吃了……吃了……月亮!我明白了!我明白了……”同時間,我和黃辛都清楚了彼此間在想的同樣一個問題,一種更不祥的陰影奔在黃辛堅忍的臉上,他忽然向大家狂吼道:
“我們回去!趕快!快!”
未‧清晨的路
黃辛喑啞地狂吼著,一股突如其來的恐懼感侵蝕了整個的我,我是第一個回頭就跑的,然後我聽見周清和廖建都惶恐地答應著,在一瞬間我回頭看到他們恐怖的眼神:難道他們也感覺到這種可怕的、覆地蓋天的不祥嗎?我已不能再想下去了,我正全力地往山崗下沖去,同時,一種奇異又熟悉的聲音再度自耳際響起,馬上激烈地增強,迅速地加強了二百倍,這正是我們在山坡上,懸崖上所聽到的異聲,但從來沒有這一次的巨大,展耳欲聾地尖嘯,我們瘋狂地飛奔,迅速地掠過那瀑布水城,急速地向茅草叢裏奔去,但來不及了,一聲尖嘯劈空飛掠,急忙間我抬目一看:是一支鐵青色的大箭,憑空射來!我只來得及看到那是一支大箭,因為我是跑在前面的,我急忙翻身向前一竄,邊大叫:“留意箭呀!”我迅速地往草叢裏沖去,到了草叢,草比人高,無論如何,比較安全。黃辛因背了個人,跑得較慢。“嗖”!又一支箭飛過,我連發箭的人也看不到!一百碼!九
我們嚴重地喘息著,迅速地移到一個茅高地陷的地方伏著,我猛吐著氣,問:“你們,有沒有,看到,那放箭的,人?”周清說,他的喘息比我還急速:“見,鬼,鬼,鬼影也沒,一個!”廖建插嘴說:“都不知,是,人,是,鬼!”黃辛仍是背著殷平,揩著汗珠:“我,們不能,現,在,走,看看,情形,還有,沒有追擊——”我看著黃辛,忽然叫了起來:“黃老二,你受傷了?”廖建也隨著大驚,因為他不但看見黃辛腳下茅草上的血跡,也看到他頭側的箭:“二哥,你中箭了!”黃辛自己也被唬了一跳,茫然道:“沒有哇……”忽然想起什麼似的,把殷平放下來一看,只見殷平的額頂上,正插著一柄死金色和死青色的箭,箭身直穿過黃辛的左太陽穴側,深深沒入殷平額裏。殷平的臉色慘白,血自頭頂披下,與蒼白組成了一種驚心動魄的色彩;他的口張開,好像正在說著什麼,雙手伸張而僵硬,瀕死還抓著黃辛的肩膀。黃辛忽然慘烈地哭喊起來,用拳使力捶著自己的胸膛,慘叫道:“殷七、殷七!我害了你,我只顧到自己逃命!沒照顧到背後的你……殷七、我該死!我該死;七弟……”我著實呆了好一陣,然後我沖過去盤住黃辛拼命亂捶的手:“不,不要這樣!現在不是內疚的時候!你又不是有意的!”黃辛仍是不聽,硬是掙紮著,我只好陡然一聲大喝:“二弟!這件事你已盡了力,打死自己也沒有用!敵人還在窺視著我們,你這樣叫嚷,無疑是把我們也送入鬼門關!”黃辛猛然停止了動作,雙眸癡呆看著我,我示意廖建及周清過去,挾持他坐了下來,他的瞳孔裏一片茫然,黝黑的臉孔漸漸變得蒼白,喃喃地在說著話:“我,明白了,月亮,月亮……要吃下去了……”我和周清及廖建對望了—眼,忽然都覺得毛骨悚然了起來。
月亮平空慘瑩瑩地撒下來,冷冷地撤在我們每一人的頭頂上,像無所不知的幽魂,而且像冰一般冷澈入心。
我們並沒有馬上啟程往回程走,因為在這樣的暗夜裏,我們根本不知道敵人有多少,很容易便道了暗算,在大白天走,無論如何是較安全些的。況且我們今天是一天奔走,沒有半刻歇息,在這種情形下趕路,無疑是拿自己生命開玩笑。於是我們採用輪班的方法休息,哪怕只是想息短短的一刻,也能藉以恢復些精力。
月偏西。一夜無事。
次晨大霧,朦朦朧朧織成一面大網,罩著我們,我們趁著這彼此都望不見的大霧穿出茅叢,爬上我們原來的那座山崖。這正是,第五個晨。
因為我們返回的時候比來的時候熟悉,不必把時間浪費在尋找路向裏,再加上我們在亡命地奔逃,所以比來時快了許多。
一路上,並無特殊事件發生,唯一令人不安的,是黃辛變得沉默寡言,時而喃喃自語,說的話,競像是殷平在迷昏中所說的一模一樣,他臉色也愈漸煞白下來。我們都很耽心。
來時我們從崖頂爬下來,歸時我們是從穀底爬上崖頂去。我們已爬到了半山。我是爬在前頭的,往後望去,只看見周清布滿皺紋的臉。大大的頭,小小的身子。往下是一片垂直的、只有兩崖斑剝的削壁,驚心動魄地直直矗立,一片大霧迷茫,不是人間的人煙。黃辛有氣無力地爬在第三,由於他一路上都滿臉哀傷,我特別請廖建隨在他身後,以策安全。我們繼續往前吃力地攀爬著,霧水也有著一份特殊的重量,令你有不知不覺間忽然撤手往下墜去的力量。我們在清晨中趕路。
申‧夜晚的路
我的五指用力地抓住一塊大石,吃力地把身子托起來,然後腳再踏上去,一路上都是如是。霧中的草,像是古時候賣的糖葫蘆一樣,一串串一串串地串著晶瑩又滾圓圓的水珠。再爬上去的時候我的手指觸模及一根鐵線,這真是座奇奇怪怪的山;正如那柄我從沒有在任何民族的資料裏看過類似的箭—般,這條鐵線釘在這個山壁,卻直直拉向對面的峭壁,中段沒入霧裏。鐵線上串著一粒粒滾圓的霧珠,連成一串珠鏈。這簡直是不可思議的,有誰來過這裏?有什麼人能夠在這數百丈遙的兩壁間釘上一條鐵線?用什麼力量把這鐵線甩過對壁去?把它懸鉤了起來又有什麼用?難道是有人用它來吊過對壁嗎?用兩只手抓住它來蕩到對壁去?呵!簡直不可想像,我唯有苦笑,甚至連告訴他們也不敢,他們已夠提心吊膽了。
然而在忽然問,我聽到一聲驚心動魄的狂叫,我急速地回頭一看,只見排在第三的黃辛眼睛直勾勾地盯著我,嘴巴張開,似想說話,一臉白得像冰,但卻在同時間雙手一松,蒼白的手抓住兩團黑泥,腹上背下地,直向下墜!我狂叫道:“廖六——”我情急地在喊,一方面是希望廖建能及時抓得住黃辛,另方面是希望黃辛的往下墜不致影響或撞及廖建,一齊落下山壑!但黃辛的身子卻在同時間翻過廖建的頭頂,落下山去;因他是腹上背下的沉下去,我們只見他的臉孔在迅速地縮小,遠去:慘叫聲在四壁回蕩,在幹重霧萬重霧裏遠遠又近近的傳了開來。
這一失足,不管是有意或無意,皆成了天涯。
我們三人僵直地靜立在崖前,別頭向下望,我忽然在愴痛中想起:張恕在失足前無助的手及蒼白的臉、殷平死時額上的血和白煞煞的臉與僵直的手、黃辛落崖時雪白的臉色和直伸的手,以及,以及……藍元在病榻中死白的臉色,前伸的白手及張大的嘴;我整個人呆在霧中……
但路還得要走的,我們還得把所見所聞告訴城裏的人。況且哥哥還在等著我們回來,或許還有藍元。周清和廖建一路上都沒有說話,我們不止是害怕這可怖的未知,而且也深切地知道,黃辛死前的沉默、死前的喃喃自語,都是異常的,況且,以黃辛的身手,是絕不可能無緣無故地往山谷墜去的。一個個的死,都死得那麼怪異!
我們已爬上前天殷平墜傷的山坡上,崖頂已在望,時已正午。我們不發一言地用著午餐,而所攜帶的食物,僅僅夠用一次晚餐罷了,這還是已加上殷平行囊中的糧食,因為在我們的預算中,於第五天晚上之前必能回到城裏,而事實上,我們三人今晚最多能趕到那左右分岔路處罷了。不過到了該處之後,倒是希望能遇上一些山地人,以企求得到食物。我們都心情沉重地吃著:這水流的秘密,我們一定要帶回城裏去!
而當我全面陷入凝思問,地上一陣輕微的樹葉聲響,很快地貼近我背後,我回首一望:只見一條寸來粗的黑得發亮的蛇,已遊近我的身後,蛇首已近在咫尺,但蛇尾部分在遠遠的一棵樹根旁,蛇身在中間的落葉裏婉蜒地遊動著,其長可知,我大駭而躍起,大叫道:“蛇啊!”我急跳起來,那條黑蛇顯然也被我所驚嚇,閃電般地一縮,“噗”地屈起了頭部,“嗤”地吐出了舌頭,正向著我。周清和廖建,同時也跳了起來,過來幫助我。那條黑蛇向我攻擊了一下後,便急急退回樹洞裏去了。我一轉身問,正想對周清及寥建說沒有事的時候,卻見到周清的左腳邊正有一條金黃色的小蛇迅速地潛近,這蛇全身襯著火紅的線條,碧綠的眼珠,身體雖小,但顯然是毒蛇,我急叫道:“四弟小心有蛇!”周清一看我的神色,即感覺不妙,左右一看,就看到那條蛇,猛向後退,那條蛇迅速向他標過去,我在百忙中抽出行囊中的那柄拾到的斧頭,用斧猛劈下去,競硬生生把蛇首碰得稀爛!可是周清卻在後退中發生一聲嘶嚎,我望過去,只見他後退中的左腳正踩著一條蛇身,蛇頸暴漲,正纏在他的膝上,顯然是咬中了他。廖建馬上拾得一根樹枝,引開了蛇,周清卻痛得在地上打滾,那條蛇晃著頭對峙著廖建手中的樹枝,我一看便心知不妙,那競是一頭絕毒無倫的眼鏡蛇!周清的慘嘶仍來自後面,我和廖建在纏鬥著這條眼鏡蛇;這眼鏡蛇仰著、粗著頸咬噬我們,我們因手上的武器太短,擊不著它。更令人頭皮發炸的是,那條黑色的長蛇又到了我們側身,前後夾擊我們。這時周清慘叫著站了起來,我們只見他全身不知因打滾或其他緣故,衣飾都破破爛爛,而且傷痕累累,他的眼珠睜得老大,張著大口,臉部呈現恐怖的灰白色,雙手競緊捏著一條青竹蛇,而蛇口正噬著他的喉嚨不放;我們只聽得嘶裂般地叫著:
“老大老六、快走、你們快走……不要理我、我死定了……快走……哈哈哈……咭咭咭……月亮……吃掉……月亮……又升起來了……rvrvwolq
avcov……”最後那句我根本不知道他在講什麼,但我卻在百忙中直覺地浮現出那幾個字,也不知道它們是從我記憶中哪個角落裏躍出來的。但周清的笑聲令我們喪失了戰鬥的勇氣,忽聞“卡察”一聲,頭上的一根樹枝斷落,一條巨大蟒蛇,自樹頂迅速掠落,廖建怪叫一聲,轉身就跑,我只覺天旋地轉,也拼命的迫了過去。周清的慘號聲仍在後頭追魂一般地響起!我們氣咻咻連跌帶爬地上了山頂,驚魂未定,望落坡中,更是魂飛魄散;原來周清仍在草坡上垂死地滾動著,足足有整二十條蛇,花的、白的、黑的、青的、大的、小的、粗的、細的、長的、短的都有。這簡直是件不可思議的事,怎會群蛇出動來攻擊我們呢?每個人都死得那麼稀奇古怪;肅殺的山風把落葉割了下來,漫空飛擊,我和廖建在恐怖的對視著:誰、誰是下一個死亡者?
在黑夜裏,我們到了原先那長滿高大喬矮灌木叢茂密的林子裏,到了這裏,我們知道很快就可以抵達那巨石中矗的分岔路,而過了那兒,就是總算有人煙的地方了,縱然是一些野人,但畢竟是有人的地方。可是天色已經暗下來,我們還有一段長長而未知的路要走。
我們在草叢裏坐下來,用了我們行囊中最後的一頓晚餐,吃著時有一種告別式的沉重。
酉‧右邊的路
我們在密林裏迅速地穿插著疾走,來時熱熱鬧鬧的六個,歸時是恐懼中的兩個。我們慌亂的步伐使我們的心更慌亂。地上還是有很多泥沼處,來時張恕曾一個不小心摔了下去的地方。當我們正在為自己漸漸接近安全區而寬心時,永遠也脫離不掉的惡魘又重現了。這次是根本沒有任何成因的,我和廖建奔跑在密林中時,他在後面忽然發出一聲如雞被割斷喉管時掙紮的呼叫,孱弱而令人心悸,我幾乎沒有勇氣轉過身去但還是轉過了身,看見的是可怖的廖建;他忽然間老了,他忽然間小了。
“六弟——你——怎——麼——了———”
廖建雙目直勾勾地瞪在前面,也許在看著我,也許目光已透過了我,直落到我背後。我不禁全身都涼冷了起來,回身一看,除了一大片漆黑外,我什麼都看不到。我快要發昏了。當我再轉身過去時,廖建已縮得像貓一樣的軀體,已憑空往密林裏遲去,令我不能忍受的是,廖建的眼光仍直勾勾地,像看透了我的身子,直望到我背後的事物。我從來沒有看過如此恐怖的眼神的。他的臉白得像一個白發白胡的老頭子,手腳都伸得筆直,只在咧齒著濃濁而模糊不清的話語:“我——要一一死——了——老大——我——”忽然他的眼睛也滲出了血,其他的話更加荒謬了:“月亮——去了——吃了——吃掉——完了——路——啊——月,月!月!!月!!”全深林裏都在回響著這恐怖的撕裂的聲音,鷹鷲一般地撕碎著我的神經。而這聲音在狂暴中,卻如入山時那幾次異聲一般,由最細微至最巨大,而又突然停了!
這是我不能相信的事實,是什麼力量使藍老三行前病倒?是什麼事物用箭射死了殷老七?是什麼力量把張老五推落河中?是什麼力量使黃老二深崖失足?是什麼力量使群蛇咬噬周老四?是什麼力量?呵是什麼魔力,使我用我的手,瘋了一般地捏死廖老六?藍元那蒼白的臉張恕那蒼白的手殷平那蒼白的臉黃辛那蒼白的手周清那蒼白的臉廖建那蒼白的手和張大的口張大的口張大的口張大的口張大的口張大的口張大的口張大的口以及伸長的手手手手手手手……逃不出去了!
那是天譴!我們誰都沒有權力去發現一些人以外的秘密。是傳不回去的了!——不,不不不,我要告訴我要告訴,連一點訊息也不留,我們死得不值,後來的也一樣去送死罷了——我狂奔著,天和地都在眼前化成黑暗壓來,猛地我看見那座巨石,那介於我們來時路左右之分的幢然巨石,這是咱辛萬苦掙紮來到的地方,咱辛萬苦掙扎來到,以為來到這裏就安全了,但是現在我完了。
我的腳再也不能夠移步,我的口只有喘息而叫不出聲音來:我知道太多秘密了,我活不了的了。我仍是站在左邊的路上,望見右邊的路,高高的茅草,冷冷的月,走下去不知道又是怎麼樣的一片荒涼了。它也可以到那地方去麼?抑或是條安然的路?我不知道而且也來不及知道,我只想起該留下一點痕跡一些訊號,讓後來的人勿要走這條左邊的路!那是以後來這裏的人唯一的生機,也是我唯一能做的!我想起行囊中的小斧,我拔起它,而五指已開始僵硬得不聽指使了。我看見右邊的路上,茅草無風自動,遠遠的冷月,在忽然間神秘、奇異,並且如蠱惑般地膨脹起來,又黃又青又大的冷月,一下子巨大得向前迎臉始來,我想叫,但我叫不出,我的後頭,未來的事物都無及知曉,我只是用我全身最後的力量,一斧劈在那黑色的巨石上;火花四濺,石屑簌簌落下,巨石上留下一道白色的鑿痕……
(選自台灣希代書版有限公司《新世代小說大系》)
溫瑞安,筆名舒俠舞、溫涼玉,龍音、風鈴草等。祖籍廣東,1954年生於馬來西亞霹靂州。台灣大學中文系肄業。現專事寫作。曾於台灣創立“神州詩社”、《天狼星》詩社,任社長、總編輯。80年代初移居香港。有小說、詩、散文、評論各類著作一百多種。
(上面所引溫瑞安的文章,已有他創作「現代派武俠小說」的筆法和影子)
現在的溫瑞安。
古龍。(1938-1985)
古龍,本名熊耀華,祖籍江西,民國二十六年生於香港,十三歲時隨父母來台,後因雙親離異而居住在台北市郊的瑞芳鎮。民國四十六年,他進入「淡江英專」秋一A班就讀,為該屆外文科學生,後輟學以專心武俠創作。學生時代的他,不僅喜愛閱讀,更大量涉獵歐美小說,擷取西洋文藝元素,為後來的武俠創作奠定成功基礎。
古龍針對純文學瞧不起武俠小說的文壇現象,致力於新派武俠之改革,提昇武俠小說的藝術境界,他的努力終於獲得海內外的一致肯定。其小說能暢銷風行,更與電影、電視等大傳媒體相輔相成有關。民國六十五年起,香港邵氏電影公司出資,將《流星.蝴蝶.劍》、《天涯.明月.刀》、《盜俠楚留香》等作成功地拍成電影,導演楚原的匠心獨具,加上好友倪匡的改編劇本,狄龍、姜大衛、岳華、爾冬陞、余安安等擁有高票房紀錄巨星的認真演出,使小說人物能夠栩栩如生地站在觀眾面前,而影片賣座的程度,更使古龍於六十九年下海成立「寶鵬電影事業股份有限公司」,要自組公司用自己的小說拍戲。在電視方面,香港無線電視與麗的電視於六十八年九月起,兩台競播「楚留香」,掀起一波古龍熱,甚至受到政府有關單位的注意與警告。
古龍一生愛酒、好色,以「兩頭燃燒的蠟燭,光度強,結束也快」自況。由於自己的多情,鬧出趙姿菁、張小蘭等緋聞案,導致與二任妻子梅寶珠離異;更由於自己的酗酒,在得知肝硬化病症後,仍「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地放膽酩酊大醉,終於民國七十四年九月二十一日下午六時左右,因肝硬化合併食道大出血,病逝於三軍總醫院,得年四十八歲。
古龍大約是在民國四十九年左右開始躋身「武壇」,約至民國五十五年,已經與臥龍生、諸葛青雲、司馬翎並駕齊驅,同列為台灣武俠小說四大家。
古龍。
梁羽生。(1924-2009)
梁羽生共創作了三十五種武俠小說,包括《七劍下天山》、《白髮魔女傳》、《萍蹤俠影錄》等。
金庸。(1924-)
溫瑞安與金庸。
溫瑞安到香港後,與金庸、倪匡結為好友。
現在的溫瑞安和他的結社朋友與妻子。
當年的神州詩社的重要成員。左起方娥真,左三溫瑞安、左四黃昏星。
楊邦尼‧追想少年“神州人”
2009-04-26 18:42
對七八十年代留台生,神州詩社是“胸口上的硃砂痣”,到了90年代,我輩這一代成了“一粒飯粘子”,進入2000年,幾乎就是“白的還是床前明月光”,這樣的比喻,或許失之恰當,卻也折射不同世代留台身份認同的光譜:中國人,台灣人,大馬人之間的悠忽往返。
起碼,到了我這一代90年留台的,神州詩社繪聲繪影是那幾位大馬僑生在台北的文學結社,出版文集,在兩岸政治閉鎖的氛
圍下,冠於“為匪宣傳”之名,詩社解散,頭目遣返,輾轉至香港。神州詩社在台,在馬,大多是耳語流傳,傳到我這裡就成了“傳奇”了。
直到我學生,他留台的父親要把書房清出來,把書交給學生處理,問我要買舊書否,我像本雅明在書塚挖掘,撿拾到《神州文集》共6冊,哦,讀著30年前的少年神州怎麼微微觸動我心。
這伙平均20出頭留台的學長姐們,寫起文章,辦起雜誌來是要“反共復國”的啊,是怎樣的意識形態,歷史與政治的陰錯陽差,他們把台北當長安,淡水河邊看日落就是長江黃河的雁飛孤煙的落日景象。
我好奇,進入2000年大馬各中文系如何閱讀神州諸人的詩文與道德情操,無論在旅台或本土馬華文學的系譜上的位置愈發顯得尷尬。原來少年神州投奔的那個中國是個“紙上中國”,你們看神州眾弟兄姐妹的名字:黃昏星、周清嘯、秦輕燕、林雲閣、戚小樓、陳劍誰、江秋陽、曲鳳還、廖雁平……請隨我進入神州本營:台北羅斯福路五段,登試劍山莊,上有天台可習武,下有試劍諸人。內有聚義堂、振眉閣、黃河小軒、長江劍室、路遠客棧,這裡充滿中國符號或幽靈的飄浮。
然而,神州詩社的精神首領是人稱“大哥”的溫瑞安和方娥真姐,他們懷想的神州後來發現是個“海市蜃樓”。
我讀著讀著,怎地像水滸梁山兄弟或是賈府兒女們的大觀園,這裡究竟是哪裡啊?
左二方娥真。中間是溫瑞安。
天狼星詩社的跨國文學版圖
天狼星詩社創始人溫任平對文學有野心,對文學事業更有雄心。他認為文學無國界,詩歌無國界,正如音樂無國界一樣。因此,他覺得天狼星詩社不應該只是吸納馬來西亞的文學青年成為社員,應該把版圖往外擴展。
天狼星詩社是一個有擴張企圖的“神話王國”。神話建構對文學創作有其積極的一面,賴瑞和在〈一個神話王國:天狼星詩社〉一文中這樣評論天狼星詩社的神話:“二十世紀的文人都是有點懷念過去的,有點nostalgic的,總想擁有自己的一個神話世界。而二十世紀的文人更是一批需要爬進他們各自的神話世界的動物。一旦經營好一個神話世界,在西方,葉慈可以寫他的Sailing to Byzantine或The Second Coming,卡夫卡可以寫他的《審判》;在東方,施叔青可以寫她的《約伯的末裔》,七等生可以寫他的寓言小說。也許就在這種‘神話’意念下,霹靂有一群年輕人,組織了一個天狼星詩社,向外面的世界擺了一個‘神話的姿勢’。”
賴氏從東西方神話建構與文學創作的實際例子,分析天狼星詩社的神話姿勢。溫任平領導的天狼星詩社企圖建構跨國文學版圖,在某個程度上也是一種神話的追尋。以當時的情形而言,能夠擴展的只有台灣。溫瑞安、方娥真、黃昏星、已故周清嘯等人早年赴台灣留學的其中一個任務,就是把天狼星詩社社務國際化,並希望能夠吸收台灣的社員。他們到台灣不久,就招攬一批台灣大學生成為詩社社員。在七○年代,活躍於台灣文壇的現代詩詩社有藍星詩社、笠詩社、創世紀詩社等,詩社提倡的詩風各不相同,處理的題材也各異。他們唯一的共同點是,從未想過招收海外社員,文學重心是在台灣。天狼星詩社的跨國文學企圖自有其特殊的背景與原因。
遺憾的是,溫氏兄弟後來因為殷建波事件鬧翻。一九七五年,年僅十五歲的殷建波在溫瑞安鼓勵下準備赴台,但溫任平認為他年紀還小,赴台還不是時候,應該先在馬來西亞完成高中教育。殷建波去意堅決,並從二樓跳下以表決心。他從二樓跳下折斷了腿,溫瑞安責怪溫任平,兩兄弟因此而意見分歧。殷建波於一九七五年十一月不告而別赴台與溫瑞安等人會合,並來信退出詩社,溫瑞安與其兄長關係更是惡劣,而萌生自立門戶之心,促成了溫瑞安一行人日後退出天狼星詩社的事件。
溫瑞安在台灣成立了神州詩社,自立門戶,與他同行的方娥真、周清嘯、黃昏星等人也離開天狼星詩社,加入溫瑞安在台灣創立的神州詩社。神州詩社在一九七六年於台灣福隆大聚成立,以“發揚民族精神,復興中華文化”為己任。
一九七七年,天狼星詩社社員洪而亮赴台深造,他被賦予一個重要任務,即整合台灣社員,凝聚力量,重新出發。遺憾的是,洪而亮並沒有完成任務。他後來由於學業等問題,與詩社失去聯繫。他的唯一貢獻是在詩社編輯《天狼星詩選》的過程中,把台灣社員的詩作寄來總社。因此,《天狼星詩選》的作品,除了馬來西亞社員的作品,還包括三位台灣社員的作品。
《天狼星詩選》在台灣印刷,主編沈穿心與詩社署理社長張樹林聯袂赴台監督印刷工作。詩選出版後,張、沈二人拿了一部分書籍回來,其他的則由洪而亮根據社員地址從台灣直接用海郵寄給他們。可惜的是,洪而亮寄回的書本太少,因此,在大馬流傳的詩選十分有限,有機會閱讀這部詩選的讀者不多,外國學者甚難找到這本詩選作研究資料。
洪而亮的使命失敗,後來他也停止文學創作,與詩社日益疏遠,最後失去聯繫,一直到今天,他還留在台灣。
溫任平的跨國詩社理想也就幻滅了。台灣社員也由於中間人洪而亮力有未逮,無法與大馬的社員保持聯繫。
星洲日報/文藝春秋‧謝川成‧2009.07.26
當年的神州詩社成員。
由於,溫瑞安本人對「大中國」神話的嚮往,面對台灣本地西風漸進的狀況,在其社中努力推展中國文化的復甦,從文學作品處處以古典為基準,到習武練劍以捍衛家國,由原本挪用古典到活進想像的神州中,神州的成員無一不懷著對「中國」的情感,並期盼一天能夠真正的收復故土。
當年的神州和三三的合影。前排左起朱天文、左三方娥真。左四朱天心。左五朱天衣。
中坐者有溫瑞安和朱西甯、劉慕沙夫婦。
他們當時才十幾二十歲,就能夠浩浩蕩蕩搞起文學社團,並帶動風潮,是七0年代文學盛事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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