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呆


最近,不知何故,我夢到了阿呆。
阿呆是一隻雜種狗,與聖伯那有七成的相似度,它父母其一應該是那抱著酒瓶在雪地搜尋山難倒楣鬼的救難犬。
我在澎湖當過半年的海巡部隊,營區在一個叫興仁的地方。我就是那那裏認識阿呆的。
那時我入伍不到百日,也就是軍隊口中”菜得能聞到味道”的新兵。一部軍用卡車將我們如同垃圾般倒在這營區的集合場就開走了。
當日的值星官對這群初來乍到的弟兄展現了高度的誠意歡迎――先來做一百個扶地挺身吧!
正當一群人在接受莫名其妙的辱駡與威脅時,阿呆從一旁慢慢地走過來,在我們後方一個個嗅聞著。
後來我才知道,阿呆正在做一件了不起的事,而且只有它做得到。
那晚,有空休息時,我沒有與其他新兵一樣試圖去與老鳥們認識,跑去看傻坐在籃球架下的阿呆。
“他叫阿呆!是我們這營區的狗老大”一個老鳥從旁邊走過去,對我說。
阿呆流著口水,睥睨著我,搖搖粗短的尾巴。看起來牠實在很呆,故名思意。牠有一個很大的頭,短而硬的毛披覆粗壯的四肢、剪過的尾巴與和一般狗比起來堪稱雄偉的老二;脾氣非常好,任人如何捏打戳弄都不表抗議。
在營區待了一段時間後,就感受到阿呆的不凡的地方。
我們營區有兩個中隊,加上一些大隊部幕僚軍官大概兩百人上下。阿呆竟然能夠將這兩百個人牢牢記著!你一定不相信!但我沒有說謊,真的!我的觀察是,這營區是大隊部辦公室的所在,另外三個中隊的業務士都得來這辦公,而只要不是我們營區的人員走進營區,阿呆絕對會對他吼幾聲,要是騎軍用機車來的,阿呆就會追著叫幾聲。既便常來的牠也叫。但是屬於這個營區的新兵儘管沒見過,讓牠嗅過一次就成了自己人……還有,一回我到台中受訓,一個月後才回來,牠見到我竟然對我搖尾巴撒嬌,沒忘了我!牠的記憶力驚人, 真的很神!隊部的軍官都要花上個把個月才能分辨誰是自己的兵。
不像我們這些爛軍人,阿呆的人生……或說狗生是有其明確而具體的意義!牠一意孤行,極其執著,時時刻刻願意為理想而戰!――那就是創造宇宙繼起之狗命。你會說哼那還不是與我們家小白一樣!喔!但阿呆的確不一樣。
只要有其他的公野狗靠近營區,阿呆一定上前拼命,是拼命哦!不管對方是不是比牠大比牠壯或者數量比牠多(甚至三隻),牠一定用命去拼要將之驅逐,搏鬥的勇猛讓人無法致信牠平時的溫和。
常看到牠全身是傷,窩在草地上痛得發抖,可是似乎還是很驕傲保住了自己的江山。我對其他阿兵哥說:中華民國革命軍要都像阿呆那麼願意為信念而戰,我們早反攻大陸解救水深火熱的同胞啦!(不過很諷刺的是,那些現在過得滿爽的大陸同胞們最愛的狗肉就是聖伯那…….)
如果有母狗接近,牠嗅個幾下,就會讓牠進入營區,有門哨的衛兵開玩笑故意要趕母狗走,結果惹來阿呆的一陣好罵!(汪汪!汪汪嗚嗚汪…….)
營區內大多維持著四到五隻母狗與阿呆一起生活,但牠們不常湊在一起,大多各自有地盤。有的喜歡在庫房附近,有的平常窩在營站旁邊;只有阿呆喜歡整個營區到處跑,將整個營區視為自己轄屬的。只要有陌生人來,阿呆一叫,眾妻妾就從四方吠著衝出助陣,十足狗大王模樣。
冬天過去春天來臨,阿呆的四個妻妾一口氣為牠生下十多隻小小呆!一隻隻大頭傻臉粗腿的小狗仔,阿呆想賴都賴不掉。阿呆高明的御妻術讓性苦悶的弟兄們大嘆當狗的確有比較多的作愛機會……這個臭阿呆平常八成也喜歡性幻想。經常在我們旁邊坐著,不一會,流著口水,老二就探頭出來了!常被人用橡皮筋彈得唉唉叫。
好心的大隊長等小狗斷奶後就將牠們集中餵養。我們大隊管五個中隊,除了我的中隊是辦公的,其他四個中隊每個都下轄四個哨所,主管整個澎湖南面海岸線與部分離島。是的,哨所就是你有時會在海邊看的的白色小房子,有幾個阿兵哥住在裡面,現在變成與警方合一的海巡署了。
大隊長讓每個哨所收養一隻小小呆,就解決了狗口過剩的問題。澎湖的海巡哨所大多設在天涯海角,有的還在更遠的小島上,養些狗也真的可以排遣寂寞;有時狗狗還要提供陪睡的服務!阿兵哥想著台灣的女友,抱著狗狗才能好好入睡。大部分的哨所都有養幾隻流浪狗,再多一隻也無妨。
有一回遇到演習,我在部隊是總機,演習還沒開始我就得進駐地下碉堡,守著一台電話。那個地方有多偏遠呢?以它為圓心畫一個一千公尺的圓,可能住家不到三戶,全都是樹林。而且,我還在地下四公尺的地方!那裡安靜到我能夠聽到自己手錶叮咚叮咚地聲音!非常恐怖而純粹的寂靜。能讓我體悟到無論具體或者抽象的獨立自我這個概念真實展現時的心靈震撼。
實在受不了,撥電話回部隊叫他們無論如何得找一個人來陪我,不然我會瘋掉!一個小時後(我感覺有八小時那麼久)小鼠提著便當,領著阿呆來到碉堡(小鼠是隊長指派照顧阿呆三餐與洗澡的兵)。他說,演訓每個人都忙到翻,只有阿呆有空,要我將就著用吧!阿呆一來就熟門熟路地竄上鑽下,追著蛤蟆蜥蝪到處跑,我們想牠應該早就來過這了!
沒有人知道阿呆的身世,因為是離島,阿兵哥與軍官都來來去去,沒有人待得比牠久。只是從牠剪過尾巴來看,應該也曾當過寵物。
我們認真在想的是,或許該送阿呆去結紮,否則遲早整個海巡部營區都會塞滿牠的孩子!
但是沒多久,阿呆就過世了。
阿呆的死與牠的身世一般令人不解,前一天還好端端的跑來跑去隔天就在一個隱密的地方口吐白沫死了。看起來像中毒,但不可能有人會去毒牠,部隊也沒什麼有毒物質會引起牠的興趣的。
小鼠與幾個人用推車將牠運到附近一座叫拱北山的小山去埋葬。小鼠說,他們為阿呆找了一個風水極佳的地方當做牠最後的歸宿。我知道所謂的風水極佳就是指那在迎風坡上,風很大(風),然後後面有個湖(水)。
有一個晚上我幫輔導長批改”莒光作文簿”我發現其實許多人對阿呆的死都很難過。尤其小鼠,用他那歪歪扭扭的字寫滿對阿呆的思念。
阿呆過世後沒多久,我舊傷復發去住院,後來又轉回台灣開刀,就在醫院住下,成了醫院的人,直到一年多後退伍。
我的同梯弟兄在退伍前夕來醫院找我,他們希望我回部隊與他們聚聚,反正也要退伍了。
“阿呆都死了,回去做什麼呢?”我說。

是的,阿呆與我們這些爛人不一樣,牠很清楚自己活著的意義。
牠為單純的信念而戰,犧牲生命也在所不惜。
如果我們能夠為了一個信念而活著,不夠,要願意為它死去才有光芒。

2005/1/21
維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