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任何一句文辭能寫盡這種感覺，除了紀弦的狼之獨步外。

一、關於圖書館的一點解釋
我的生命裡有許多座圖書館，求學的步伐幾乎依隨圖書館而移動，大學時在東吳的中正圖書館裡，我多次書寫過那座六樓邊陲隱密靠飲水機的期刊座位，大四時從早上九點到晚上九點，約莫十二的鐘頭，都在那個對著白牆的座位讀書，從一無所有、一無所知開始，準備研究所考試。後來回台南教書，還好是大學的附中，我用附中的教職證，進入大學的圖書館，他們善良地收留我的靈魂，我於是不至於成為一個無家可歸的流浪學生；那圖書館外是一整排的阿勃勒，夏天來時會開雪黃宛若葡萄一串綻放如蝶的花，在三樓經學哲學那一櫃靠窗的座位下，總能見到飄搖飛旋的花瓣，帶著太陽的溫度陪我溫書──直到去師大讀研究所，這飄搖感才離去，我名正言順地擁有下一座圖書館。然而那時住在青田街的修道院裡，修女們十點就要就寢，我於是養成在房裡讀書的習慣，這才稍稍除去自己對圖書館的依賴，在那兩年我的租賃範圍總不出於距圖書館十分鐘的路程，如此，在突如其來必須查書的某個片刻便可衣衫襤褸地飛奔到圖書館六樓，搶奪似地把書借出來。
課總要修完，我回到台南繼續教書，行李中有一本全然空白的碩士論文。台南大學的圖書館又收留了我；學校換給我新版的教職員證，我便可落座在那個三樓經學哲學的舊座位上。巧的是我親愛的媽媽正在寫她的博士論文，我們竟然能在圖書館巧遇不下五六次──媽媽總不強迫我跟她同進同出，即使我知道他有多希望跟我一起去大學旁吃一碗杏仁豆腐冰，然而那個座位就成為我的四行倉庫，不寫完絕不能離開。
後來去了台大，或許是南來北往，我總帶著旅行箱去借還書，館員第一次瞠目結舌，第二次仍要問幾句，後來便習以為常──我來不及找到一個合適安放靈魂的位置，其實圖書館的座位有點像靈骨塔，只是塔位常不由自己挑選，但圖書館卻能自由選位，一個長期安放靈魂的戰鬥位置就如同一座家屋，那個座位就會沾染上自己的氣息，寫起功課來會格外順利，精神奮發，如果隔壁恰好又是儒家和經學的書，那就是最理想的位置。

二、過癮的圖書館

既然在台大沒時間磨合出這樣的座位，而我又急需寫報告的位置，我便就地利之便，在成大找了這樣一個座位，仍然，是鄰近中國哲學的位置，那些書流露出一種陰陽和合之氣，溫柔敦厚絕不鋪張揚厲；每天早上九點半左右，我固定坐在位置上，因為是跨校證件，我不能帶書進去，所以先買菜似地收羅起必要的書，打疊在桌上，接著敲開電腦，開始一無反顧地勇往直前。
我通常穿得極為鬆散，比邋遢還要更鬆散些，盤起頭髮又盤腿在椅上，無聲喃喃自語邊唸邊寫出正打出的字，每次都會訂下進度，約莫一天兩千字，內容隨著指甲被咬得童山濯濯而逐漸豐富，想起必要讀哪些書，就會衝去那一格櫃子，我已練成不用查索書號就知道經學和思想的書在哪的功夫──我不必說話，因為圖書館本來就禁止言語，不必社交接電話，因為圖書館本來就規定關機，不必笑，除非是對論點讚賞或會心的微笑；甚至連喝水都不必也免了去洗手間的時間，甚至連趴下來小歇幾分鐘都不必──就在這個座位，我開闢一個戰場，自己殺戮自己的思維與靈魂的戰場，沒有勝敗，只有重寫與繼續寫的差異，站起拿書時會頭暈，坐在座位上會發冷，然而身體就像死了一樣不管那些知覺，只有拼命地往前寫去──
高中時學校每學期都要跑一次六公里的馬拉松，所有人都痛恨那個活動，馬拉松比賽的那個月，全班女生的生理期都不約而同地改到那時，然而我樂此不疲，不疲於不必說話不必解釋不必笑，只有一心一意地調勻呼吸向前奔跑。
如果我說，我寫論文如同阿甘正傳裡的阿甘的跑步，不為任何目的地跑，只是為了想跑而跑，會不會很虛偽？如果我開闢戰場的目的不是為了殺戮誰而是為了澄清自己的理性，讓自己更投入中國哲學一點點，更理解儒家思想一點點，會不會很愚蠢？
傍晚上班前，走出圖書館，每一陣頭暈目眩都覆蓋一層月白風清的明亮，我臉頰潮紅呼吸急促手腳冰冷──如同與親密的愛人初初激情，除了紀弦，我別無言辭。

颯颯颯颯颯，這就是一種過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