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01-01 23:53:16棉兒

破瓦琉璃

昨天下午赴聖功女中參加教師研習,是北一女的陳麗明老師帶來的區域文學演講。我自己當然對區域文學有另一種解讀與定義,看著那些傑出的現代文學被置入教材,而那些我以靈魂關注的楚辭或是東京孟華錄那樣的古典文學經典未被考慮在內,心底總有惆悵感。然而,惆悵絕不是昨日寒午我所感受到的唯一心緒,還有另一層,更深一層的反思與傷痛,來自陳老師的另一個分享──關於那些挫折而寂寞的青少年,他們的故事。她說,大部分北一女的孩子,那三年高中時光,都是他們最痛苦無助的年歲。
我沒有讀過這麼崇偉的高中,即使研究所與博士班時期,有太多同學來自這兩所學校,然而,在我國中時期的腦袋中,絕不可能出現這些學校的念頭,而國中那三年,是逼著我去死的日子,若我真的未能穿越任何一個死亡念頭的罅隙,那麼,此時我也絕沒有活著的可能,我只能比老鼠或蟑螂更猥瑣地苟且偷生,且偷生地必須把鼻孔塞住,免得呼出氣的聲音被發覺,那就是一頓狠打。
我與我的同學們都被編在所謂的A段班,那時的A段班有多崇高?從我們上課的時數就可以發覺,星期一到星期六的清晨至晚間十點,星期天至下午五點,那些老師們耳提面命地說我們是學校的希望,學校的未來就靠我們了,然而我明白,他或他們所指的絕不是A段班後頭拉住平均值的蟑螂,而是那些有著潔白羽翅的天鵝。
既然一班中有蟑螂有天鵝,按照物種分出程度應也是老師的責任,於是天鵝們可以自由選課堂位置,他們可以自由與老師戲笑,說各種有趣的故事,老師眉宇間的慈愛宛若菩薩,後來,幾乎在聯考前的幾個禮拜,我突如其來地聽見導師室裡的笑話,那個總是怒目金剛尤其對著我的家政老師,他調笑地說,分班不就是想去哪班就去哪?像我兒子原本該在B段的頭,還不是就去了A段班?我記得他兒子,曾經撕去我的連絡簿,還附帶譏笑我因為憂鬱症而發胖的身材。
類似荒謬的故事可以講出一串,某個正在自習的下午,一張紙條傳到我手上,我必須傳出去,正傳的時候,我的導師,二十七歲,台灣師大心輔系畢業的導師,他拿藤條一把打在我的指背上,我聽見骨頭崩落的聲音,「很多人都說,你很三八,我之前不相信,但我發現你不是三八,你是手賤。」
手賤。
我們班上第一名的女孩,就從來不會得到這類言詞,他只是不願意教我解題答案,還有另外一些與我一起挨打的同學,我們在各種被處罰的過程中,學會彼此出賣,只要我提供一些作弊訊息,被打的或許就不會是我,我們互相舉發,然而大家的手永遠都有傷痕,宛若破裂的瓦片,我不敢跟老師說我有練琴,扭曲的手指讓我彈琴時劇烈疼痛;台灣師大英語系畢業的英文老師則在沒收我的紅樓夢後撕毀它,說你國文都讀不好,還看閒書?
我無法辨解,紅樓夢有多吸引我,但是吸引老師們的永遠都是成績。後來,天鵝們當然考上了台南女中,據說是這幾年考得最好的一次,連我對面的鄰居,隔壁班的清美的女孩兒,即使他從沒有正眼瞧我一眼,都考上了第一志願。
蟑螂也該有歸所,我在落榜邊緣,完全驗證了老師們的預言。我於是去了一間私立學校。後來,在大學裡,我遇見了第一隻天鵝,她黯然神傷地讀了英文系;考教甄時,我遇見了許多隻天鵝,我們在同一個試場裡賽跑,如同青少年時那樣,然而最後得到工作機會得不是他們中的任何一個;後來我遇見我鄰居,他輔大畢業後陷入一陣的憂鬱與追尋,他不知道自己的路在哪?我也遇到展翅高飛的天鵝,那一個女孩成為美麗的工程師,然而她對著已寫完碩論的我苦惱地說,她恨透了讀書恨透了考試,寫不出碩士論文。
我在這些折翼的天鵝身上,並沒有看到往日的光采,反而是比黯然神傷更困頓的幽暗,是哪個環節錯了,讓他們走不出自己的路,發覺不出自己的珍貴?前幾天,我在台大校園裡,聽見兩個會計所的同學聊天,談的人竟然是我國中同學,那最璀璨的一顆鑽石,據他們說,他已經考過高考榜首,成為一個出色的公務員。


(仰首瞻望未來)

那麼,如果許多年後最璀璨的鑽石,與未來的我在同一間學校讀書,為何那些老師們無法給予我們相同的仁慈與寬大呢?如果這些天鵝的飛行,最後跟蟑螂殊途同歸,那當初區分天鵝與蟑螂的,我那些也是台灣師大畢業的優秀老師們的動機又是如何呢?
我在步步追問裡更加困惑,如果那時稍微對瀕死邊緣的我伸出一些援助,我或許就不會在手腕上留下這麼多這麼深的傷痕,或許就不用花這麼多年來原諒或反省這些失誤,我就不會在幽閉的空間裡對不在我身邊的錢包或私有物感到如此恐慌,因為過去只要我不自己找回考卷,它們一定被揉碎扔在垃圾桶裡,而那個每張考卷都要簽名的時代,我又會被狠打一頓;我就不會對各種電話鈴聲或任何的耳語感到如此恐懼,那些聲音在那三年裡永遠都是惡毒得不忍卒聽;而那些恨之入骨而無力反擊的片刻則早早就教會我相信自己是又胖又蠢又卑賤,而無可救藥了靈魂。無論是破瓦如我,或是晶瑩的琉璃,如我那些優秀的同學們,我們都有權利擁有無悔青春。如果二者中必然有一對一錯,而我們的夢想沒有錯誤,那老師們啊,你們願意承認,是你們錯了嗎?
或許我該更加寬大,因為在大時代裡,誰不是千瘡百孔,我該學我那八十七歲的老奶奶,他對抗戰、逃難以及貧困與被剝奪的幸福,沒有任何怨言,只要有愛他的人守在她身邊,她就無悔此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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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02-11 20:23:36

看了我竟覺得鼻酸!我卻是站在另一端的分裂點,那種要維持在前段的壓力好大,那種差0.5或1分的激烈競爭的日子,呵,到我考研究所差0.5分落榜時,還是讓我午夜哭醒的夢靨!
幸好現在我總是粗線條,現在的我,覺得分數的意義不大,到底獲得多少,能貢獻多少,其實自己很清楚。最高分與最低分不代表永遠的成功或成就。
給妳我的祝福,希望妳一直都好,輕安、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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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很快就可以畢業了~~~而且一定會順利的考上博班,最壞的時光都過去了,以後一定會快樂幸福而且平安,一定會的。 2011-02-24 03:19:25
D’Artagnan 2010-02-11 09:11:51

其實很有意思,
國中時期滴A段班間,也是會比較,
俺班(三年一班)與二班私底下還是被比較,
隔壁班的班導更嚴/體罰更凶/考試更多
結果俺班還是明顯領先(不管是模擬考,直至高中五專聯考),
二班的人跑來訴苦,隔壁班的班導教鞭揮得愈兇,
卻提不起全校排名,提不起北市公立高中前三志願人數
平平(台語)是男老師,平平(台語)是A段班,
怎會差這多....二班導師心裡大概很悶吧...
(偶爾俺班導還會讓咱們打籃球輕鬆一下--以前是男校,隔壁班還在"夙夜匪懈"的與分數搏鬥)

版主回應
那種拼命打人的老師真是不知道該怎麼描述,他們一定有躁鬱症!成績不是這樣打出來的啦,不如溫馨的鼓勵,我真的發現,很嚴格之外也要溫柔的鼓勵,我對我們班很嚴格阿,但是我真的見證他們的成長和努力,這才是讓學生找到生命方法的樣子。(這好像在吹捧自己,但是我真心覺得這樣,請原諒阿~~) 2010-02-12 17:23:15
D’Artagnan 2010-02-10 12:56:04

俺也是國中A段班出身,
不過感激當時導師滴寬大,
雖說逃不了教鞭,
但該賞則賞,該罰得罰,他自有分寸...

小毛頭時雖常譏他頂上無毛(才40開外),
心裏其實是很敬重他的,
反倒是小五小六那位變態老師,對俺傷害最大...
(胡亂體罰+言語暴力)
幸好撐過,平安上國中

版主回應
變態老師真的很讓人生氣,而且學生無力反抗,可惡! 2010-02-10 20:09: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