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早上十一點即到學校，陪學生一起準備迎新的食物，我熬關東煮著的湯頭，滿心歡喜；高三的他們更加貼心也細膩些，我大部分的時間都在聊天與玩耍。
下午五點半，餐點大約都完成，我回到辦公室稍喘一下，學生打電話給我，我正點著史記，接起時已經斷掉，突然之間，連著五六通電話響起，我接起其中一通，汶兒急促的聲音說，真兒被冤枉撞到人，那人要提告。
我於是疾奔至車棚，見主任和一個老學生和我們班上的同學站在一塊兒，我正要向主任點頭問好，那老學生指著我向我班上的孩子大吼，「他又不是我們班老師，你把他叫來也沒用。」接著又指向我：「你不要以為你來了我就不告。」那聲音直上雲霄，我耳膜振的頭疼，於是主任對他說先讓老師了解一下狀況，真兒紅著眼眶跟我說其實根本沒撞到，是他自己沒看到我們就跌倒，你一言我一語地我終於了解，原來在同一條路上，他是逆向我們是正向，他沒看到我們，我們急速煞車，沒有撞到他，他煞車不及跌倒，學生立即問：「阿伯你有沒有怎樣。」這位阿伯立刻罵他們幹你娘，並打電話報警，說學生撞到他，要警察即來學校處理，況且學生無照駕駛。
在別的學校無照駕駛很嚴重，但是我們夜間部的孩子又要上班又要上學，家住在善化在仁德，卻在永康讀書，不騎車根本很難抵達，總而言之，好說歹說他們都要騎，學校和導師制止不了，只能規勸。
沒有撞到嗎？我急著問，這很重要，這會阿伯說，撞不撞到不是重點，重點是他跌倒受傷了，現在就要去驗傷提告，主任即問，你傷到哪，請去辦公室先擦藥，他揭開褲腳，只有一個姆指大的紅印，他說那是跌倒的傷痕，我說既然沒有撞到也沒有擦傷，導師跟你道歉，非常對不起，我很少向人鞠躬，長成以來也幾乎沒有倒過什麼歉，此時我連連鞠躬，請他原諒我們的孩子──而我們的孩子只有一件事情需要原諒，就是無照駕駛。
他不接受，掄起拳頭說我不接受不行嗎？你以為你是誰？你導師也教不了我，就是你，爛老師才會教出爛學生，主任可忍不住了──你罵我們老師我就可以以校規處理，學校不能容忍像你這樣侮辱他人的學生。這位阿伯竟說，那你就把我退學，我明天就去教育局告你和你這個爛老師──接著他說──
他是台藝大的教授，以及監獄的教誨師，專門教誨像我這樣沒把學生教好要抓去關的爛老師，接著他又說，他是法院的書記官，可以寫狀紙告我們。
台藝大？書記官？
我必須忍住笑，因為學生已經淚流滿面，我此時笑出來豈不不合時宜，因為書記官最少要高中職畢業，而台藝大老師的學歷，算了我不想說。
那你要什麼要求，主任問，他說他要家長來向他恭恭敬敬地道歉，我找不到理由答應，因為沒有撞傷，甚至也沒有擦撞，他跌倒也沒有受傷；但我卻也沒有理由拒絕，因為學生無照駕駛，於是我聯絡家長，緩緩地說，怕讓孩子的父母誤會以為學生撞傷了誰才來道歉的。
在等候家長來的時間，我陪著那一位台藝大的教授、教誨師，以及，書記官，這會他們導師一頭霧水地來，把我拉到旁邊，說何老師這個學生是修廟的，所以才會到台藝大兼一個廟宇修繕的實務課，後來因為學歷實在太低了，所以才來唸書的；我苦笑，這會回頭，他又指著我，向他們導師說，老師，這樣的人來當導師，台灣教育會死翹翹吧！接著他又舊話重提，說要去教育局告我，讓我吃不了兜著走，說我只要讓他不爽，他就要把我關進監獄裡。
脾氣再好的人大約都要生氣了，我可是性烈的人，但他咬緊學生沒有駕照，要告到他死，我知道他告也告不死，但是只要去報了案，學生之後的就業總比沒有被報案的學生來的吃虧，於是我又連連道歉，只希望他不要死咬學生。不巧警察來了，一來就問誰撞誰？那阿伯一把指著學生，說被這學生撞到──好，既然你有本事捏造故事，那你就得收拾，果然，下一句警察問的就是，撞到哪了？
哪也沒被撞到──我抿著笑，先對警察點頭致意，然後不容他再說一句，立即劈哩啪啦地說過程，接著教官也來了，那阿伯看到人多，戲份也多了，指著學生向警察說，他無照駕駛，你快把他抓去關，還有他，一把又指上了我，他們導師污辱我，我要告他──這下嚴重了，誰污辱誰？
我於是很誠懇地跟警察說，你不要把我們學生寫在筆錄上，你要開單就開，主任把警察拉走，一轉眼回來時，警察臉上流露著滑稽的神色，我看著他的眼神，竟想大笑一番，他於是走近阿伯，說既然是你報案，那我就留你的筆錄，他於是就拿出台藝大教授的名片，一五一十地說學生如何撞他，但是我在筆錄上看到的紀錄是報案者的資料，且寫上一行，「沒有擦撞，亦無人受傷，已調解。」
波麗士大人作完筆錄就走了，我們又陷入等待，以及聽講古吹牛的時刻，他對我說我父母教育失敗，像他的小孩也在國中教書，年紀都四十幾歲了，就不會像我這樣教壞學生態度很不好──好啦，既然是聊天，我就用破爛的台語問他他的孩子唸哪所大學這麼厲害，他說他孩子唸嘉藥，奇怪了，我又忖度，四十幾歲就是民國50幾年出生的囉，那時候除了師大就是國立大學可以教書，那時的嘉藥是專科，專科怎麼教書？
一連串的羅生門我可是大開眼界，他正講到他明天一定要去控告我時家長就來了。
主任把家長一塊兒帶進學生辦活動的禮堂外門，那阿伯一見面就要家長道歉，作父親的想問一下狀況，並即問說如果沒有擦傷和撞傷，就不需要賠償醫藥費，他生氣了，指著父親大罵說就是有這爛家長才教出沒有禮貌沒有道德的學生，然後說如果學生被關進去要他去當教誨師，他都不願意之類的話，家長生氣了，覺得這人講話也太沒禮貌，於是又堅持要告，主任把父親帶開，留下母親講話，母親溫柔地致歉，他原本漫天叫價說不夠慎重不夠有禮貌不夠誠懇，還說你先生是爛人，所以教出爛小孩。
我真的生氣了，但此時發作不得，五分鐘後父親回來，立刻慎重地道歉，說他以後會注意，他說只要誠意不夠，他隨時去驗傷提告，今天就罷了，又指著我和主任，你們學校如果讓我不高興，我就把它翻過來，你試試看。
接著，他大搖大擺地，像君王一般，走進大禮堂，學生正享受美麗的宴會，他坐在師長席上，跟我的同事指著我，談著論著，像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

結果從五點到十點，我一口食物都沒有吃，學生為我留炒飯和蛋糕，我像孕吐一般，嗅見食物的氣味，竟離座嘔吐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