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12-19 18:49:00流昀

屍體(完)

   *     *     *     *     * 

  「恁是返來麥擱作啥?歸間厝虎恁霧價亂七八糟,干擱有像一間厝?」
  「歸家伙仔攏咧等吃飯,恁干吶顧自己賭博。恁干有想過別人?」
  「嘩──噠」我用力地拉上窗門。隔絕對面似乎正上演的家庭倫理悲劇,我可再沒有閒心思為他們唏噓感嘆。
  面對電風扇焦狂地沁汗,這三片螺旋葉努力轉出的,卻是令人暈眩的燻風。為了遏制體內上升的溫度,我憤而衝入浴室,旋開水龍頭。當蓮蓬頭的水柱,激流在略為發燙的皮膚上時,彷若有陣「滋刺滋刺──」的聲音。水流滑淌,順著雙腿而下;溜進排水孔;不停。直到「滋刺」聲消逝,才又重套上衣物,感到稍稍解放了適才如保鮮膜緊緊裹覆肉體的悶。
  決意要出去走走透氣。抓了鑰匙走至玄關換鞋,見父母像兩座石雕像般端坐客廳,盯著電視,守著門。
  「去哪?」石像開口了。
  「有點悶,想出去散散步。」
  「哪兒?」
  「大概去公園吧!」我突然覺得這有點像通關口號。
  「嗯,早點回來。」石像將視線自我身上移回到正前的螢幕,滿意地放行。
  走在柏油路,拖鞋一路「叭噠」拍向附近的社區公園。我找了個路燈下的座椅,享受夜晚的靜謐。四下張望了一番,我突然斂注目光,因為我還真怕又看見什麼屍體!想到這件事,我不免憂鬱了起來。轉念想想,覺得自己為了這種事情煩惱似乎有點愚蠢。
  抬頭,看到鞦韆那兒有個小孩。大概是五、六歲…不,該是八、九歲…算了,我得承認自己實在不太會看年齡。是個小女孩,穿著黃色碎花的小裙裝。可是卻沒看見她的父母,這麼晩了,不會是迷路吧!
  「妹妹,你爸爸媽媽呢?」我暗自祈禱她可別把我當作怪叔叔。
  她把低垂的頭抬了抬,雙手抓弄著鞦韆上的鐵鍊。然後,又頷首踢她那跟衣服不撘的藍色塑膠皮卡丘的拖鞋──市場賣的那種。靜了好幾秒,她開口了,用我聽過最清靈的聲音──脆如鈴響,又似海潮漫上沙灘般平靜。
  「我只有一個人。」她頭仍是未抬。
  我將原本蹲著的身體壓得更低,彎頸瞧她的臉。這時,她才看我。
  「你也是一個人嗎?」她和我平視,那是天使才有的安祥神情,比水還透明,比鮮奶還白。只是失去光環的天使,黯淡了點。
  「嗯。」
  「你不用擔心,我知道回家的路。」
  「那妳爸爸媽媽知道妳在這裡嗎?」
  她嗯啊一聲,我當她回答了。須臾,我拉過旁邊的鞦韆坐上,二人開始沉默。
  不知是什麼原因讓她決定再開口,原先我以為就這麼一直沉默下去。
  「阿尼哥哥…」
  「嗯。」
  「阿尼哥哥為什麼也是一個人?」
  「那要去問他啊!」
  「問誰?我在問你啊!」
  「我是阿尼哥哥?」我十分不解。後來我低頭看到自己黑色T恤上印著醒目的亮橘阿尼,我這才了解。算了,小孩都比較直接。我得慶幸自己穿的是阿尼,要不然被叫做「阿ㄆ一ㄚˋ哥哥」就難聽了。
  「對啊!阿尼哥哥為什麼也是一個人?」
  看著她的臉,一股衝動就讓我將所有事都說出了,從那天晚上到餐廳事件。這才發現,原來我壓抑的如此利害,激動得又是全身汗。
  「阿尼哥哥我相信你,因為我也看過一樣的事情。
  有一次,我在電視上看到有一隻鹿躺在馬路上。那隻鹿搞不好比你看到的豬還要大;另一次是我親眼看到的:有個跟我媽媽很像的人,躺在前面的那條路上。很多人圍著看,我就蹲在那邊,我也看。那個人動都不動喔!只是流血,流得整條腿都是,連頭也是。我開始喜歡檸檬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的,因為那個人買了一大袋的檸檬,全部都在馬路上滾。那檸檬的顏色是淺綠色帶一點黃。
我蹲在那邊,看檸檬滾到旁邊的水溝。還有幾顆滾到我前面,上面還沾了那個人流出來的血欸!」
  「妳不怕喔?」
  她搖搖頭。「所以我覺得,一定是因為那個時候你旁邊都沒有人,你又沒有用攝影機拍起來,才會都沒有人相信你。」
  她像是模仿大人一樣地發表,看起來很有趣。其實,她說她相信我的時候,我心裡還想:小孩子懂什麼!不過是隨便敷衍敷衍而已。可是到現在,我卻真的認同她的相信了。
  我們蕩起了鞦韆,晃呀晃呀!天使般的她,讓我感到好平靜,不再焦慮。
  「阿尼哥哥,你明天會再來嗎?」盪鞦韆的她,像一隻黃色的粉蝶,隨時就會飄走。
  「會。妳明天也要來喔!」我用未知明天的繩網,要將她留住。「我帶妳去吃豆花。」
  然後,我們幾乎天天見面,去吃我愛吃的豆花,喝她喜歡的愛玉,再到處閒逛。人生不再那麼煩悶。每天在學校熬完一下午的雷陣雨,就等著九點鐘的夜涼風清。有時擔心她回去晩了,問她家裡會不會罵,她總笑笑叫我放心。
  那天,我帶著她到夜市玩,還撈了袋小魚。等我們離開時,已快十一點。她坐在後座,小手緊抓我的衣襬。月光柔柔灑在油黑的馬路上。看著排排路燈,昏暗的街巷,我嗅到一股熟悉的味道……
  「小妹…」我這麼叫她的,同她叫我阿尼哥哥。「我帶妳去看那條巷子好不好?我看見豬的地方。」
  「好啊!」
  黑色橘色灰色的小魚游在塑膠袋中的小小水世界,不知道能否感受到機車的顛簸。
  那個地方實在不是很遠,只是我許久沒再經過。這條街是在一所小學的側門旁,另一邊則是美術教室和生意興隆的咖啡館。這窄窄四公尺的街道,只會在午後傍晚時熱鬧。學生家長老師,在其中往來,直至入夜後,就只剩一層冷清了。
  「到了。」
  重遊舊地,心理上有點不是滋味。這個地方所發生過的事,導致我的生活起了變化,也許會影響我的將來、我的人格,而我之於這條老舊的巷道,卻是微不足道。那段的時空交錯,在我的人生當中串成了線、連成了面;對這條街道,我也不過就是個點。和小妹停在那條豬曾躺過的地方,默默佇留。
  我感到衣襬微微被扯動,我回首望著小妹。「幹嘛?」
  「換我帶你去那個車禍的地方。」她的小臉貼在我的背上,含糊不清地說。
  所以,我跟她現在蹲在柳川的旁邊,觀望著一樣平靜的柏油路。我想像到處滾動著染血的檸檬。
  「每個人都在看著那個媽媽,每個人的表情都一模一樣。有人問我那是不是我的媽媽?有沒有看到是誰撞的?我說沒看到,那也不是我媽媽。結果那個人的表情就好奇怪。
  「過了好久,救護車跟警車都沒來。原本在滾的檸檬也都不動了。每一輛車經過,都會放慢速度,繞過那個媽媽和那些從塑膠袋裡滾出來的檸檬。所以啊,都沒有一輛車會壓過那些檸檬欸!」
  我們此時似乎都看見了泛著青綠光彩的遍地檸檬,滾過鮮紅的血泊,交相輝映。
  「然後,媽媽就被抬上了救護車,只剩下…」
  「檸檬。」我轉頭望向她那張沉著的臉孔,她依舊專注地望向那曾有一灘血泊的地方。我疑惑她那未豐的天使羽翼下,究竟是覆蓋了些什麼樣了心思?
  曾經,我試著去問她的年紀,她挖了口豐仁冰,滿意地吃著。
  「問這個幹什麼?你覺得我應該多少就是多少了。」
  聽她說話,我常常會錯覺她根本不是小孩子。
  也有的時候,我並不會遇到她,就像今天一樣。只有鞦韆兀自讓風微微吹動。些許的落寞使我隨意地晃蕩了下,便又折回家。實在是不想回到那閉鎖的空間,去面對令人煩悶的事。回家時,見那閃爍發聲的十九吋螢光箱子,彷若梅度沙,狠狠釘住兩座石像的視線。這樣的詛咒令我噁心,逼迫我再度關進自己那四坪大的房間。密不透風的房間,如生著沼氣般令我頭重異常。有時,我會不自覺屏息以抵抗那曾幛幕覆蓋般的壓力。這麼做的瞬間,就有股略帶麻麻的快意漫向四肢百骸,適才舒服。
  不願意打開那扇窗戶,全是因為隔壁三不五時地上演鬧劇。情節往往是夫妻吵架,內容是大概是丈夫不工作又賭博,還拚命向妻子拿錢。我向來不仔細聽他們的對話,拜託…他們搞得我都有點精神耗弱。半夜醒來,就是被他們吱喳的潑罵聲給吵的。
  清晨六點半,隔壁的夫妻又吵了。總是那幾句台詞,令我不耐地想起床梳理時,突聞一聲孩子的哭聲。我愣住,這倒是第一次聽到。該還是小學生吧!如此,我聯想到小妹,投射的作用讓我起了憐憫心,隔壁的吵鬧不再是劇情,而是生活。當天晚上,我更加急迫地想見到小妹。我不能解釋這樣的感覺,心中所產生莫名的憐憫心,想在小妹身上補償。
  比平常早半小時到公園,而小妹卻已在那兒盪鞦韆。她站在木板上,大力蹬著。過了數分鐘,鞦韆的弧線越畫越小,我才走向她。她滿頭都是汗,墨黑的髮絲濡沾在額頭上,小手微微顫抖。
  「幹嘛蕩得那麼用力呀?」我撥開她濡濕的頭髮。
  她皺皺鼻頭,而水靈的眼睛卻像是望著更遠的地方。「因為我不敢放手。」
  我不太懂她的意思,便一轉話鋒:「今天帶妳去吃麥當勞喔!」
  在櫃檯點餐,她不肯吃兒童餐,非得要點個三號餐才罷休。她堅持說她吃得完,別把她當孩子。可我倒覺得吃不吃得完跟是不是孩子倒沒啥關係。我啃著漢堡,告訴她早上發生的事,她則一心吃薯條蘸糖醋醬。
  「既然那麼痛苦,幹嘛不趁早離開!」我吸了一大口可樂。
  「不是那麼簡單吧!」
  「可是要替小孩子想想欸。」我想到那孩子的哭音,不免又疼惜了起來。
  「不是有些人說,離不開的原因都是為了小孩子嗎?」
  聽到這句話,我生氣地放下漢堡。「就是因為孩子小,才要趁早離開。我看哪,八成是因為那些女人離不開老公,捨不得,認為還有希望,才拿小孩子當作是藉口。」
  小妹挾了四、五跟薯條蘸糖醋醬,塞入嘴裡,又喝了口紅茶。她嚼了半天,吞下之後才慢慢地說:「噢,是這樣嗎?」她似乎是必須消化我的話般,許久才回答。
  「就這樣?」
  她放下紅茶,不斷晃動那纖細稚嫩得兩隻小腿,然後望向剛走出門口的不相干的人。「我們小孩子都是最無辜的。」
  她說話時常不看我,讓我以為自己身後窗內門外有些什麼。所以在我又以為門外有些啥,向後看時,她咕噥幾句我聽不清楚的,只聽懂後面的一句:原來是個藉口。我問她什麼,她卻又吃起漢堡來。
  小妹就是一個這樣怪的孩子,驀地就沉默了,有時又天外飛來一筆地問個問題。像有次她問我,知不知道為什麼我們會這樣好?我說為什麼,她淡淡回答,因為我們需要彼此證明自己的存在。說完就沉默不語。
  她的無厘頭,讓我沒有趁早發現她內心藏了許多事;她那我自以為是的無厘頭,讓我錯覺她是個多愁善感又愛說話的孩子,竟沒察覺到後來她所問的問題跟我們日前的談話是否相干。她,只說了句,沒有藉口是不是就容易下定決心?應該是,…我對自己的結論感到後悔。
  那天晚上,她就在我眼前,從鞦韆上盪出去。她穿著我們第一次見面時的那件洋裝,黃色的粉蝶終於還是飛走了。地方版新聞,讓我知道她姓王,我甚至不願去求證她是否就住在那扇窗外的窗內;那一聲,是不是就是她。再也…再也,我無法看到她了,就像那具屍體,從最初到最終,都如此地無聲迅疾。它們,都找到了人證明它們的存在,但儘要我獨自承擔嗎?要我如何去面對事件發生後,現場的平靜寂然,一切如昔,如昔?
  學期要結束了,再次下起滂沱的雨。清晨,我淋著雨,讓水狂暴地打溼外衣至內衣,和身邊的豬屍。我們倆同樣蒼白,同樣站在路中央,證明彼此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