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12-19 18:48:18流昀

屍體-2

  一段時間後,我忙著準備期中考,和大小的報告。忙碌,不斷麻痺及壓抑著我的精神、思緒。有那麼一陣子,我忘了那回事。我同大夥一樣考試、趕報告、吃喝、玩樂,用著相同一份行程表,說著同樣話題。每個人都說我正常多了,大家把我當成夥伴,而不是像之前一樣視我為怪胎。沒有人願意和怪胎作朋友。他們現在樂於跟我在一起。
  漸漸,當我再憶起那件事時,我也開始相信那只不過是個幻象。就算,那是真的又如何?發出不同的聲音,就像在合唱中你走了調,而成為眾矢之的。天都不下雨了,我也該自夢境中清醒。簡單的道路,才是我需要的。
  在我的生活逐漸地開始明朗、清晰的時候,有人卻闖入,將已分離沉澱的泥水在度攪成一灘渾沌……
  「我也看到了。」這是他的第一句話,我這個時候甚至不能意會到──他在跟我說話。他拿著本書,在我面前坐了下來,直勾勾地盯著我。被那種眼神看著,就像全身上下爬滿了蟲蟻般不自在。
  「什麼?」我還回了頭確定後面沒有人,才曉得他是在和我說話。不過,一個見都沒見過的陌生人,突地對自己說了句不著邊際的話,誰知道他在講些什麼?
  「那個屍體。」他的聲音很低沉。
  「什麼!」這回我可是聽懂了。我的精神彷彿被抽風機自腦袋中吸走。我站在那天的街道上,而豬屍躺成相同的姿勢,橫在前方。相同的月光照耀下,一樣地刺眼。我環顧周遭,很寧靜,如墳場般死寂。
  「可是我旁邊沒有人啊!」我再仔細地確定一次。「對啊!我並沒有看到你。」站在森冷的月光下,我說。
  「你沒有看到,就代表沒有嗎?」他的聲音刺著我的耳膜,我眨了一下眼,看到他平凡但陰鬱的五官。我發現,我還是在學校的餐廳。
  「那你是真的看到,我不是在作夢囉?」我略微吞吐地說,就像原判終生監禁的罪犯,突然被釋放,卻害怕這是自己的幻覺,而必須在過度興奮後,重新去面對現實的不堪。
  窮了一輩子的人,抽中數百萬的頭獎,總是難以相信事實。我現在就像是發現中獎的窮人,呆愣小心地確定。
  他皺了下眉頭,並沒有回答我。從他閃爍的眼神中,我亦看不到答案。不過我可是當他答應了,這對我而言可是意義非凡吶!
  「這下太好了,有了你,就可以證明我的話是真的。我沒有在騙人。」我熱切地望著他,連聲音都微微發顫。
  「你他媽的是個白痴嗎?」
  「嗄?你這話是什麼意思?」我惱火了。莫非他是在耍我?自從那件事宣揚出去之後,總有人找我作消遣,嘲諷一番。許久我都未曾再提起過這件事,可是這傢伙卻再度提起。
  「問問你自己!」他將那陰鬱的臉,猛地湊近我。我彷彿感到他那尖銳的鼻尖及粗糙的鬍渣就像刑具般,將對我嚴刑拷打。我凜著雙肩向後縮了縮。
  「你期待些什麼?你是多麼自以為是!你期盼發生在你身上的所有事物,也能對別人發生意義嗎?如果並未如預期中的發生,你是不是就質疑它的存在性?」
  他…很激動。從他已經拉住我的衣襟上,感覺得出來。他的鼻尖刺著我,我感到一股燻烘的熱氣漫上來,所有的視線全被他那灰色混濁的瞳孔給吸住,把我的思緒也攪得一派混沌。我有點聽不懂他在說啥。
  「你中午吃了什麼?」
  「……」他突然的問題,讓我有點不知所措。他問的,是我聽到的那樣嗎?
  「豬…豬排飯。」我怯懦地回答。
  他鬆開了手,坐回椅子。點上不知何時已挾在手上的菸,深深吸一口,吐出。團團的氤氳襲住我的視網膜。在我鬆弛緊繃的身軀,就是算得那麼準的時間,我眼裡還是一團迷濛,沒來得及看得清楚,巴掌赤熱地烙上我的左頰。他雙手抵著我的胸膛,將我壓向椅背,此刻他灰色的眼眸在我看來卻是血紅的。這時候,我發現自己還真的脆弱,淚水早已滑向赤熱的臉頰。
  「你明明吃的是牛肉飯!你以為我不知道嗎?你是吃牛肉飯?」他吼著我的耳膜欲裂。我的胃痙攣著,腦袋隆隆快要爆開,濺出乳白帶血絲猶如豬屍色彩般的腦漿。我睜大著眼(應該吧!),卻看不到任何東西。突然,團白浮現了另一盤白──坨坨米飯,上面覆蓋另一層深深木頭色。然後,木頭上冒了許多疙瘩,有同是木頭色,卻略泛著血;有像是沾了塵土般的深蘿蔔色塊。我嗅到肉汁味……
  「我是吃……」倏地,原先熱麻的臉,卻像千萬根針鑽入毛孔,狠狠扎著、挖著。漸漸,猛烈地鑽入神經。我眼下那堆像木頭疙瘩炸開來,緊接,是那具耀目色彩的屍體橫癱…又是一片光亮,我看到那個人,依然抓住我的肩膀,鷹爪般沉著。我壓回了原先要說的,結巴吐出另個答案:「豬排。」
  「什麼?」
  我被那針砭得受不了了,痛得一股氣衝上。我推開他,站了起來,瞪著他。  「豬排飯豬排飯,我吃的是他媽的豬排飯,不是什麼狗屁牛肉飯!」
  他頓了一下,然後像是滿意的冷笑。我大口吐納著氣,汗流滿身,頰上的淚水似乎還未乾。我雙腳軟弱無力,坐回椅子。過了一會兒,我聽到腳步聲離去,抬頭,他果然不在了。我記起這是學校餐廳,環顧,眾人的注意力都轉到我身上。幸好人不多,我草草收拾,快步奔走,逃出那個地方。
  荒謬地令人希望這只是夢一場。但左頰仍舊紅腫疼痛,讓我不得不選擇面對。臉上的腫脹沒多久就消失了,但內心的衝擊卻仍舊不斷。很長的一段時間,我沒再去餐廳,走在校園裡,頭都壓得低低的,真怕別人認出我是那個瘋子。就這樣,我又不願意跟人打交道了。坐在教室遠遠的角落,愣愣看著人群的舉止,我開始不能理解這一切究竟還有什麼意義?沒來由的…孤寂。
  下課鐘打響。這是「餐廳事件」的第九天。拖著下巴,我又發起呆來。似乎沒有人願意再來理我了,也或許是他們遺忘了我。成群結伴的同學各自拎著東西,奔往東西。五分鐘,或者再長一點的時間──五分四十九秒,教室空了。狹窄的空間忽然大到我不適應。那種空曠,連我打噴嚏:「哈──啾,啾…」都有回音。
  擦完黑板後,飛揚的粉筆灰落定了。空氣在那細小白塵停滯桌上的那一刻凝結,我像是密密地被悶住。那種感覺,如同解剖用屍體浸泡福馬林之後,一切流動完全被鎖在皮囊之內,徹底凝滯。又過了多久?六分二十秒嗎?或是更長?低頭看錶…嗯,六分七秒。
  我堅持等到上課時再離開,那時候的人,少一點。世界是沒有準則的、評量標準,擁有的,只有比較。走進嘈雜的人群中,我顯得孤獨。不如待在這兒,無論如何,總只有我一人。
  十三分三十四秒──走在校園的我,感到頭頂上似乎有塊烏雲聚攏,氣流的上升令人發悶。擦肩而過無關緊要的人;摩踵而過無關緊要的貓;觸目而過無關緊要的狗,我…發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