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經遇到一個收集夕陽的男人，是個四十好幾但還無法定下心的大孩子。甫自見面他就得意地秀給我看他手機裡一張張的夕照，那是他在世界各地海濱度假的戰利品。雖說我也稱得上是夸父症候群的一員，每每見到落日就情感澎湃，但想到這位遊戲人間的少爺手機裡泳裝美女的照片可能要凌駕於他的落日收藏，我就只是淡定禮貌性地敷衍一番。
手機上顏色失真的照片一張張快速掠過，突然有一張特別眼熟：西沉的落日將在前景錯落斜傾的船桅襯得格外的黑。
「停一下 這該不會是在Formentera島上拍的吧!? 」
他驚訝地點頭---世界何其大，只要是面西的船塢應該天天都會有類似的景致上演，怎麼就這麼讓我認出來了呢?
而我又怎會認不出來呢?這是個已深深烙印在我心中的景象，但並非因為這是我見過最美的夕陽。而是在某個夏天，我曾經連續一周，每日傍晚到這個滿是私人帆船的小海灣報到。
Big Surf是座落在小海灣沙灘的酒吧。　
每日傍晚，在躺了一下午的日光浴後，幾乎島上所有的義大利遊客便齊聚在此狂歡。　許多如同從雜誌上走出來的俊男美女穿梭在沙灘上，舞曲震耳，啤酒則是一瓶瓶地乾了。而在夜幕低垂及煙霧繚繞的掩護下，即連不美的人也順眼了起來。
漸漸地，派對的主題也顯明了，不就是一場盛大的求偶儀式嗎?而這些義大利男人還真不愧是求愛的箇中翹楚：深情的電眼，綺旎的絮語，真叫人開了眼界!
但是只想好好欣賞這個有如世外桃源的海景的我，為了不被那些狂蜂浪蝶螫著，只有靜靜地把自己隱身於陰影中。於是我總是丟下那些天天搬演著愛情謬劇的旅伴們，　到安全距離外的一處坐著靜待太陽西下。雖說孤獨是我自己的選擇，但在皆醉的眾人中，總還是不免感到些許落寞。　
天空上，船桅後的太陽像個偉大表演者般，絕不辜負觀眾的期望。在沉入大海前的二十分鐘，將他的十八般武藝都搬上台，瞬息萬變的顏色恣意地揮灑著它的舞台魅力。那絢麗的彩光像邱比特的箭般，在無聲無息之中就教人投了降。而它的魅力也確實是無遠弗界的---每日總會有這麼一刻，這些狂歡的人兒忽然有志一同的安靜了下來。整個沙灘只蕩著遠方傳來舞曲的回音及海浪輕輕地進了又退的濤聲。而太陽又怎肯放過這個屬於它的光榮時刻?　它總是奮力地在落幕前將色彩的高潮推到極致，然後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下台一鞠躬，徒留天邊的一片霞輝及一地讚嘆聲。
此時熱愛戲劇的義大利民族也不吝於展現他們對這場表演的激賞，掌聲此起彼落地為這個宇宙中最受矚目的藝人喝彩。但，隨後便又彷彿什麼也沒發生過地，恢復原先求偶儀式的陣仗，繼續在彼此的眼中找尋自己。
當然，不是每個落日都如此充滿矛盾及張力的，但是關於落日的小故事，我倒是收集了不少。
…在翡冷翠陰雨的四月天，我撐著傘過橋，赫然看見西方一抹嫣紅，是太陽突破厚黑雲圍撐起的一小片清明。我發狂地按著快門，一直到華燈初上，突然有人輕拍肩頭 是前一日邂逅但來不及深談的男子…
…在西班牙聖地牙哥看落日，主角不在太陽本身，而是被餘暉染成金黃色的教堂建築。那立面的肅穆雄偉被天空的色彩之舞軟化並昇華：石牆彷彿失去了重量，倒成了一片透著光的金幔，真讓人不禁感受到聖經中「上帝的光照你」的情境…
…黃昏在聖米謝爾山是一場展現大自然力量的感官之旅。在夕陽的垂視下，浪水從外海如夜襲的敵人般悄然湧入。前一刻還是沙灘，這一會兒便成一片汪洋。潮水映著夕陽餘暉，聖米謝爾山矗立於那一片奼紫妍紅中，孤獨且莊嚴。而一待太陽沒入海中，便見夜風驟起，群鳥紛飛回陸地棲息，紛擾的遊客也陸續離開，換上蜜蜂及蚊子接班守夜。只剩那週而復始的潮水聲，汨汨地忙著重複潮汐的韻律…
…而我經歷過最深刻的落日，是在加州聖塔芭芭拉的懸崖上。我與他私自闖入民宅的後院。躲在一處等待夕陽。我們相攬著，互拍著，叨絮著，編織著未來的藍圖：「…一定要有一間可以看到日落大海的房子…也許有了錢就來把這棟房子買下吧…」
但就在彩霞初起之時，相機電池竟不識相地耗盡了!於是原本最浪漫的時刻，倒成了我倆的批鬥大會：他怪我不勤充電池，我反怪他照相時總拖拖拉拉地，浪費僅剩的電池。
那日的夕陽的真實景況，已不復記憶。少了照片的存證，只徒留那份苦澀的滋味及無盡的遺憾---那是我們在一起的最後一個落日…
…這天，在西法小城Saint Malo的城牆上，有一千公尺長的賞日景點任我挑選。遠方幾塊岩石點綴著海面，我挑的位置剛好把落日鑲在兩塊岩石之中，有如中國山水畫般錯落的角度。我迎著風，聽著牆外浪水拍打著沙灘，一時之間彷如回到了熟悉的西子灣。我在那兒曾經噙著淚水，靜默地對蒼天吶喊，也曾讓它的海闊天空替我卸下許多情緒的重擔。而最近的一次造訪，我帶著南下的友人，攀過柵欄走向防波提盡頭的燈塔。一邊是不羈的驚濤，一邊是被馴服的細浪。夕陽伴著等待入港的船隻，有漂泊的滄桑，也有歸途的遐想…
冷冽的海風把我的思緒拉回西法的英吉利海峽。我緊握著相機，先確定電池存量充足，再心安地像個獵人守株待兔，等著捕捉那最絢爛的一剎。遠方的太陽瞬息萬變，每一秒都有不同的景緻。而到底那最美的時刻何時會降臨?其實我也說不準。
我只知道，這次我絕對不會錯過。

(圖片; 聖米謝爾山的夕照 2007.6.)

翡冷翠的夕陽 請參照拙作「走向文藝復興-翡冷翠的啟示」一文貼圖
http://mypaper.pchome.com.tw/news/iciecat/3/1267972333/20060424021104/

有關西班牙聖地牙哥的介紹 請參閱拙作「朝聖之路的終站」一文
http://mypaper.pchome.com.tw/news/iciecat/3/1247997838/2005061206395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