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12-22 11:14:00尚未設定

王盛弘◎我的草木們 (221)

如願取得園藝兵身分,使得我對草木的多情與專注,有了名正言順的積極藉口,而不再是因為對於人事拙於應對的消極悖反,我更理直氣狀地作我「局內的局外人」,一如許多年後朋友形容我的。

就在那兩年,「聖嬰現象」一辭頻繁出現於傳播媒體,當作一個新興現象在討論。聖嬰現象造成氣候紊亂,「我的草木們」也摸不著頭緒:冬天裡幾日晴陽,鴨寮旁一株艷紫荊以為春天已經來到,早早地長蕾開花,俄而天氣轉寒,遂零落一地;宿舍外兩排楓香夾道冒出出奇多的毛蟲;紫花地丁,蒲公英,月橘,野薑花,鳶尾,全亂了開花的時序,同時它們是那樣那樣發了瘋地展現自己,尤其山坡上一棵柚子樹開起花來更是不要命,好像僅此一回再無機會;花香則純然是蜜,許多個深夜下哨,人聲稍息、風不再趕路,花香就籠罩著營區,若香有顏色,則可以看到一朵白色蕈狀雲。

柚樹長在一間小屋後方,屋前給開闢成梯田式苗圃,我若在苗圃勞作,則必須向屋裡老人借水;老人獨居,一架電視相伴;天氣晴好時,老人偶爾會坐到簷陰,抽長壽菸;隨時老人都一身即將遠行的裝束,初次碰面我問他,出門去嗎?他朗聲回答,回老家囉就要回老家去囉。老人曾指著那一樹白花,自顧自地咕噥一陣,大概是嫌花開得不知節制,而氣味擾人眠夢。我則想像著,當柚子成熟,就要叮叮噹噹掛得盛裝的聖誕樹一個模樣了。

並沒有,那年夏、秋,颱風一個接一個,提姆,凱特琳,道格,弗雷特,葛拉絲,席斯,每來一個,樹下埋一塚花屍,中秋時分,就只剩下幾個青瘦的果子孤零零地上吊在枝頭。

屋裡的老人,也已經不在了。

他回老家去了。不是他想望了近五十年的那一個。

也或許是。沒有了形體的羈絆,更宜於兼程趕路。

分隊有人送來一箱白柚,聯隊長隨手給我一顆,我殺而食之,並把收集來的一握種籽勻成數份,埋進幾隻塑膠軟盆裡,看它們怯生生地探頭,挺立,抽長,還來不及將其定植,我,準備要退伍了。

退伍前,有人神秘十足告訴我,當初與我同時被分發到綠島的弟兄「背景很硬」,我因此才一併留在了淡水。

一九九五閏八月前夕,我離開淡水,離去時帶走了幾隻塑膠軟盆,聖誕紅,山芙蓉,還有柚子樹苗,都種到了老家,千里跋涉後總要回到老家院子裡,聖誕紅早已經死去,山芙蓉每年開花,白的花粉的花紅的花。而柚子樹,八九年的光陰經過,母親覺得它應該是要開花結果的年紀了;而我,撫著它瘠瘦的樹幹,而我願它多享幾年盡情伸展的辰光。


以上段落抄自

王盛弘◎我的草木們

中國時報 / 92.9.28 / E7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