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頭的小店   沂/攝影

1.

        在義大利米蘭絢麗的伸展台，女人穿上像魚或像植物或像外星人的服飾，帶著七彩鳥的面具，身材修長襯托出清瘦的風味。她穿著一襲三宅一生設計的秋裝，丈夫以欣賞藝術品的微笑眼光注視著她。服裝的流行魅力和婚姻有著某種獨特的關係，懂得穿著的女人，她的婚姻通常較能維持光鮮亮麗;穿不出服裝品味的女人，她的婚姻權柄通常是握在丈夫手上。懂得縫製衣裳的女人，也懂得縫緊丈夫的心;不懂縫紉的女人，她婚姻的線繫在丈夫手中。

        米蘭婆婆說著個人獨特的服裝與婚姻的觀點，半閉著眼對她的么女兒美貴說:

        「美貴，上禮拜我夢見啊，妳姊姊幫我買了一個按摩床，遠紅外線的，躺起來像在棉花船上散步喲，呵呵呵……」

        美貴沒有搭話，她繼續聽著媽媽的夢，臥床的糖尿病老人的夢很長:

「妳哥哥的羊肉爐店在夏天居然生意好的很哪，原來是一個記者無意中來吃對了胃口，幫他寫了地方美食的報導，呵呵呵，他就要出頭天走老運囉，他和妳大嫂也不吵架了……」

 美貴幫媽媽翻身按摩後，拿著檀香扇搧風，她許久沒來，媽媽的背上長了紅紅的疹子，米色的棉衫都是汗溼的黃漬。

        米蘭婆婆年輕時最嚮往去米蘭參加服裝發表會，所以她的姊妹們叫她米蘭，不叫她的本名金蘭，鄰居孩子們則叫她米蘭婆婆。她的命卻不像名字是礦金的，倒像稻米般的樸實，金蘭白米最實惠。米蘭婆婆小時候是操勞過度的養女，長大以後嫁給一個愛讀書的男人，她書讀得不多，一直疼愛她這個書生老公，她不會做細鈿的工作，所以她做盡所有粗活重工來養家育兒，栽培書生老公考取了中醫特考，在三十八歲那年終於當了醫師娘。

        美貴出生不久蔭了爸爸的事業運，米蘭婆婆特別疼愛這個么女，說她是貴命，帶來興旺的家運。但是她的貴命卻不能為父母的感情添加甜蜜分數，米蘭婆婆又拼命生了一個貴么兒，這是她日夜參拜的媽祖婆和三太子託夢給她的。然而這個天貴弟弟也沒發揮貴氣，美貴上高中時仍然抵擋不住父母離異的命運，事業如日中天的中醫師爸爸搬離了家，買了一個大宅迎接外面的女人。美貴生氣的是那麼豪氣的大宅居然養一個她陌生的女人，她不捨媽媽那些做苦工扶助夫婿的歲月，她的成績一落千丈，大學聯考勉強考了個三專，她頭也不回的離家北上求學，從此她沒有見過父親直到他去世的喪禮。

 那次喪禮她才知道，中醫師姊姊是這些年唯一和父親有互動的人，在父親晚年臥病以後，姘頭也離開了，是姊姊和姊夫在照顧父親，連吃的藥也是姊姊配的中藥。而父親的三幢房子和六百萬存款，以及七支鑽錶等財產，姊姊只吐了三百萬說是爸爸要給媽媽的養老金，還有兄弟姊妹每人五十萬的手尾錢，其他的資產早就一樣一樣歸於姊姊名下，說是遵照老人家的意思。哥哥和天貴弟弟一邊摺紙蓮花，一邊和姊姊嗆聲:

「謀財的伎倆太差了吧，連路人都不齒。」

 美貴十多年甚少和家裡連絡，一時間搞不清狀況。她向來不重視金錢，但是卻應了媽媽說的命帶貴人，她三專畢業後待的是高薪的美商公司，初戀的丈夫家是豬販中盤商，她24歲就當了豬大戶獨子的少奶奶。三年後她創業開公司，居然可以自學成功搞設計公司，還管理二十幾個員工，事業一路爬上巔峰。她從不認同媽媽說她命帶貴人，她自認貴人就是自己。

「美貴，其實妳要原諒爸爸，媽媽的脾氣太硬了，爸爸受不了才會外遇的。」

 姊姊大概看到兄弟都和她對立，轉而向美貴示好，她聽著姊姊的話不吭氣。

「這幾年媽媽沒有工作，常常也會向我綹錢，年初還向我調頭寸借了二十萬元。」

 美貴這時已經憋不住了，她瞪著眼睛直視中醫師姊姊細小的眼睛，大聲說:

「妳說，妳敢當著爸爸的靈前發誓，妳說的是真的，媽媽欠妳多少錢我來還!」

 姊姊嚇得噤聲。爸爸喪禮過後，姊姊從此沒有和家人連絡，也不曾回來探望過米蘭婆婆。美貴覺得心痛，尤其姊姊為爸爸的背叛找藉口，她難道忘了小時候跟媽媽過的苦日子?人都是「依富不依貧」，父親發達了，連外遇也有理?媽媽老了做不動了，連脾氣壞都有罪?她算一算父親留下的資產大約二千多萬吧，為了這樣數目的錢財，人可以不要親情不要仁義，她委實不懂，一想起姊姊就心痛。

「天貴上次起乩時，說媽祖託夢給他，說他一定要做鑽石的生意才會興家，太陽星駐命就是蔭會發光發亮的事業，呵呵呵……」

 米蘭婆婆以前也曾說天貴弟弟是來剋父的，太陽星與陽性的親人無緣，從他一出世父親就出事，不就是最好的證明嗎?但是米蘭婆婆還是讓娶了老婆的么兒住在老家，媳婦負責賺錢養家，天貴則是負責照顧米蘭婆婆以及三不五時起乩傳達神旨，做為米蘭婆婆與諸神之間溝通的橋樑。天貴是早慧的乩童，第一次起乩是國中時候，他在米蘭婆婆迎回第五尊神明時，在佛堂全身從臉到手腳顫抖著說爸爸不會回家了，爸爸幫外面的阿姨買了一間種著漂亮軟枝黃蟬的大宅，媽祖要米蘭婆婆不要再等丈夫了，自己好好過日子……

 天貴的預言後來證實是真的，米蘭婆婆從此對么兒的話奉為神旨，她很慶幸自己生了一個天賦異稟的兒子，可以和神明對話。只有美貴知道那是她帶弟弟跟蹤爸爸得來的消息，她親眼看到為病人診脈的爸爸的手摟著那個女人的蛇腰。這就是她永遠不能原諒父親的原因，她還記得媽媽牽她的手那種粗糙的感覺，還有因為年輕時做小工彎腰攪拌水泥過度操勞而駝的背。

 美貴一邊聽媽媽說話，一邊用軟布幫她擦拭身體，美貴不想聞到藥味。

「美貴，妳看多麼靈感?我昨天剛夢到妳，今天妳就來了，呵呵呵。」

「媽，妳夢見我什麼啊?」

「我夢見啊，呵呵呵，吳新和妳在英國買了一間房子，讓妳和殷殷一起去唸書，殷殷是大學生了，妳們一家和和樂樂的，謙謙也決定要出國唸高中。」

「 呵呵呵，是喔?好了，媽不要想太多，我回去了。」

 美貴不忍再聽下去，她走到佛堂，被佛桌上擺得滿滿的神像震懾住，光是從台灣各大廟宇請來的媽祖就有十尊，莫非要表徵十全十美?三太子有五尊，關帝爺有三尊，還有王爺、善財童子、五方財神、土地公……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十一、十二、十三、十四、十五、十六、十七、十八、十九、二十，二一、二二、二三、二四、二五、二六、二七、二八，一共二十八尊，她想起從爸爸出事那年開始，媽媽一年迎請一尊神明回家供奉，她離家真的太久了，這些數字代表媽媽寂寞年歲的數目。

 在二十八尊神明面前，她忍不住擦著眼淚，哽咽的聲音連自己都快聽不見了:

「媽媽說的那些都是不存在的事啊。」

 她和吳新已經離婚七、八年了，她的公司因財務危機也結束了，她一直試圖說服豬大戶的公公讓殷殷去英國讀大學，富甲一方卻吝嗇出名的公公和她談判，要她擔負一半的學費，這是目前還負債數百萬的她最難的難題。哥哥的羊肉爐店在夏天生意慘淡，前幾天哥哥向她借錢不成，電話中還在鬧自殺。

 天貴弟弟上禮拜剛來找過她，知道她去看望米蘭婆婆，又來和她談判，他說這些年媽媽是他負責照顧，哥哥和她每個月應該付他養護費。美貴想這些年天貴做生意賣掉媽媽的三幢房子，夫妻倆開著賓士雙B轎車，日常衣食都是高檔貨，生意卻從沒做起來。連爸爸留給媽媽的手尾錢，養老用的，三年不到他也挖光光了。弄得米蘭婆婆晚年還要為錢發愁，這是讓美貴最憤怒的地方。

 米蘭婆婆明知道天貴是騙她的，但只要他起乩說些光怪陸離的夢境，便引起米蘭婆婆的好奇心，接著母子倆就開始解夢。天貴抓到了媽媽迷信的弱點，於是假借神旨向米蘭婆婆挖老本，等美貴負債回到南部家鄉，她發現家已經動搖家本了。

 貪婪是永無止盡的，人的心一旦迷戀＄時，連手足的情份都被磨得比鈔票還薄。這種病叫做「金錢腫瘤」，輕的是長錢瘤，良性的可以切除，但心裡的貪婪不除，腫瘤還是會再長;嚴重的就是「錢癌」，貪婪到極點，誘發了惡性腫瘤，難以醫治。

 她的手足罹患了這種世紀文明病，從而有那些光怪陸離的行徑。

 然而在米蘭婆婆的異想世界裡，所有的困難都得到圓滿的解決，連昧著良心奪取家財的姊姊都會回心轉意。

                                           2.

「這是米蘭服裝秀的女娃娃，漂亮吧? 」米蘭婆婆驕傲的對女兒說。

 由於工作出國的忙碌，美貴隔了好幾個月沒來看望媽媽，當她再看到媽媽時，她的震撼不亞於看到佛堂那二十八尊神像。

 媽媽的床頭滿滿的都是「巴掌娃娃」，每一個娃娃都穿著新潮有設計感的衣裳，像魚或像植物或像外星人的服飾，帶著七彩鳥的面具。

「媽，這些娃娃做得很漂亮，身體很挺呢。」

「是養樂多的空盒，隔壁查某囡仔給我的，拿來做身體正好唷。」媽媽瞇起眼睛說:「這是我最喜歡的三宅一生風格的服裝。」

 美貴很驚訝的發現這些都是媽媽說過的米蘭時尚服裝展，但看起來不是現今的米蘭，而是媽媽年輕時所嚮往的米蘭，她一眼就能看穿一切，母女連心吧。但沒想到服裝竟然是媽媽的夢想，這倒是令美貴訝異的。

「美貴啊，妳外公答應讓我去讀初中了，將來我就可以去米蘭學設計了，呵呵呵……」

 美貴知道媽媽小時候要去報名初中，被外公抓回來，不准去讀，因為重男輕女的外公眼睛半瞎了，需要么女兒幫他牽著外出走路，如果她去讀書，誰來當外公的拐杖?十七歲那年，外公過世後，美貴的媽媽才離開家鄉去城市學裁縫，因為一心嚮往讀書，所以她嫁給很愛唸書的美貴的爸爸。

「妳看我設計這麼美的服裝，我會是世界頂尖的設計師，我不會嫁給妳爸爸了，呵呵呵……」

 美貴以為媽媽是因為手拙才去做粗活，現在想恐怕是因為可以賺更多的錢吧?但是媽媽原本是臥床的，怎麼能做娃娃呢?她是怎麼努力爬起來的?

「這些叫做米蘭娃娃，隔壁查某囡仔取的名字，好聽吧?這是要做給孤兒院的囡仔，囡仔的媽媽要幫我拿去。」

 美貴應了媽媽幾聲，好好好，很訝異媽媽居然還想到孤兒院的囡仔，她想這也是不存在的事吧。她想幫媽媽擦背，就挪開米蘭娃娃，沒想到媽媽竟然一副心疼的模樣。

「小心，小心。」

 美貴看媽媽認真的神情，不免感到好笑，但是看媽媽倒是很愉快的樣子。美貴的心也輕快起來，她把對媽媽例行的照顧做好，怕她做娃娃太累，揉揉媽媽的手臂。美貴看著那些服裝設計前衛的娃娃，真不知道看起來那麼老土的媽媽，怎麼會有一個奇異而美麗的服裝世界?她摸到媽媽身旁的塑膠袋，裡面都是碎布，大概是弟媳婦成衣工廠不要的布，媽媽竟然可以把它變成時尚的米蘭娃娃。

 美貴還在沈思，媽媽把四個娃娃塞在美貴手裡，她笑咧了嘴。

「妳看你們四個孩子小時候的模樣，好可愛啊，呵呵呵……」

 美貴拿起四個童娃看個仔細，她辨認出來這是愛穿吊帶短褲的哥哥，這是愛紮辮子的姊姊，這是愛哭的弟弟，最後一個娃娃有一雙大眼睛，穿著格子短裙，這是她小時候最愛的一件衣服，媽媽曾告訴她那是米蘭風格的服裝。

 美貴看著四個娃娃，發現他們是手牽著手的。原來在媽媽的世界裡，家已經回到了他們兄弟姊妹的童年時代。那時的媽媽很辛苦，爸爸還沒考上中醫師特考，只是個書呆子，他們還不富有，家是完整美滿的。媽媽寧願她的世界停留在這個時刻吧?那時有些事還沒發生，世界靜好。

「米蘭婆婆，米蘭婆婆，米蘭婆婆，妳在家嗎?」

 美貴聽到門口孩童的聲音，她心中遲疑，怎麼有孩子的叫聲?

「美貴啊，快去幫隔壁查某囡仔開門，嘿，來了，來了。」

 媽媽很興奮的樣子，美貴走去開門，一開門她忍不住笑起來。

門口站了三個孩子，六七歲的模樣，帶著鳥的面具，不同顏色的鳥，綠色鳥，紅色鳥，藍色鳥。顏色鮮明像剛畫上去的，看到美貴也捨不得脫下來，因此看不清孩童的臉孔，想必是淘氣的孩子。

美貴開門讓三隻「鳥」進來，她們也不怕生，用跑的去找米蘭婆婆。

「 米蘭婆婆，妳看，我的面具好不好看?」

三隻「鳥」爭著向米蘭婆婆討讚美，看的美貴也覺得好笑，真像她手上童娃的神情。

「好好好，妳們下禮拜要去孤兒院的娃娃給妳們準備好了，好看嗎?」

「哇，米蘭娃娃酷斃了，米蘭婆婆好厲害喔!」

「米蘭婆婆好棒喔!」

「好漂亮的米蘭娃娃喔!」

 美貴看著眼前這一幕，她原以為媽媽說的隔壁查某囡仔和孤兒院的事是虛幻不存在的，沒想到它卻從夢中跳出來和她結結實實打照面，她不禁懷疑自己究竟是在夢境外還是在夢境裡?她捏一捏掌中的童娃，是飽滿的真實感，那麼她不是在夢境裡?

 那麼媽媽的娃娃是真的要做給孤兒院的孩子，媽媽並沒有脫離現實啊。

「查某囡仔，來，面具拿下來，我幫妳們加上羽毛。」

「哇，米蘭婆婆要幫我加羽毛，米蘭婆婆好棒喔! 」

 美貴聽著一老三小的對話覺得稚氣有趣，一根羽毛就可以讓她們雀躍快樂。

 三隻小「鳥」脫下面具，這時，美貴屏氣凝神說不出話來……那是三張被火紋了臉孔的孩子，雖不至於扭曲，五官原來應該是輪廓分明的，但是臉頰或額頭卻有火紋的疤痕，眼前這三張受到殘酷火紋卻天真無邪的臉……

 美貴看媽媽細心的為囡仔的面具添加羽毛，母親一點都沒有厭惡或嫌棄的表情，那三張臉孔也沒有自卑的神情……

 她暗暗為囡仔的媽媽喝采，那是個何等有智慧的母親!就是她要幫媽媽把米蘭娃娃拿去孤兒院的。美貴以為媽媽最近沈浸在夢境裡，但它竟然是真實的。

「來，把米蘭娃娃拿回去給媽媽，幫婆婆謝謝媽媽。」

三個隔壁查某囡仔滿意的離開，米蘭婆婆的臉上還留著笑容，那是從心裡生出來的笑容。美貴很久沒看到媽媽這樣的笑了，忍不住對媽媽說:

「媽，妳也幫爸爸做一件冬天的大衣吧，我想在他忌日的時候燒給他。」

「唔……好啊。」

「媽，如果妳那時去讀初中，妳又這麼聰明，爸爸就娶不到妳了，我就沒機會做妳的女兒了啊!」

「唔……是啊，呵呵呵……」媽媽若有所思的說:「美貴啊，世界沒有妳想的那麼糟，是吧?不要擔心未來，媽媽為你們努力很多很多……」米蘭婆婆握著美貴拿著童娃的手說。

 美貴的腦海閃現的不只是童娃和米蘭娃娃，還有佛堂沈默的二十八尊神像。

 美貴還想說什麼，卻發現媽媽已經累得筋疲力盡，握著美貴和童娃的手漸漸鬆了，她似乎睡著了。

 美貴終於瞭解媽媽從病床爬起來的力量了。她把四個童娃拿到手上仔細看著，發現他們不再是愛穿吊帶短褲的哥哥，愛紮辮子的姊姊，愛哭的弟弟，還有一雙大眼睛愛穿著格子短裙的小美貴，而是四個米蘭娃娃，是媽媽，不!是米蘭婆婆，是米蘭婆婆用盡最後的生命力量創造的異想世界，平凡卻美麗動人。

--刊登於《文學台灣》雜誌65期,2008春季號

本文榮獲2011年吳濁流文學獎小說正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