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12-24 21:19:36毛錐子

【小說翻譯】 菲亞塔之春(二)



「讓我想想,我們上回見面是在哪裡,」我開了口(對著菲亞塔版本的妮娜),希望在她顴骨突出、嘴脣暗紅的小臉上招喚出一個熟悉的表情。果然,在她的搖頭與皺眉裡,那種鄙斥一個老笑話平淡無趣的意味,遠大於暗示自己健忘的成份。更確切點說,那就彷彿命運一手安排卻不曾親身參與的我們各次約會的那些城市,那些月臺、樓梯、三面是牆的房間、和幽暗的後街小巷,都只是在某些其他生命已經完結之後還依然存在的卑微佈景,而與我們之演出自己漫無目標的命運,也幾乎沒有什麼關聯,簡直不值一提。

我陪她走進拱廊裡的一爿商店。在店裡一面珠簾後的昏暗中,她把玩起幾個塞著薄紙的紅皮包,凝視著售價標籤,彷彿想要學會它們的博物館名稱。她說她喜歡的正是那個式樣,不過得要淡茶色的。而經過十分鐘狂亂的翻尋之後,那個老達爾馬希亞人居然在我至今不得其解的奇蹟中【註5,找出了一個這樣的怪物。正要從我手中抽去幾張鈔票的妮娜卻改變了心意,什麼也沒買,便穿過流動的珠簾出了門。

外面仍然乳白而沉悶。一樣的焚燒氣味,從蒼白房舍空敞的窗中傳來,激起了我的韃靼記憶。一株含羞草上有小撮飛蟲正忙著縫補空氣,她慵懶無力地開著花,把衣袖都拖曳在地。兩個頭戴寬邊帽的工人正在吃乳酪和大蒜的午餐,他們背靠著一面馬戲團的看板,上面畫了一名紅色輕騎兵和一隻橙色的老虎之類。奇怪得很,這畫家使盡全力要使野獸凶猛逼人,但那工夫用過了頭,使他又從彼方折回,因為那老虎的臉看起來簡直就像個人。

Au fond,我是要把梳子,」妮娜帶著遲來的悔意說【註6

我太熟悉她這類猶豫不決、再思而反、三思而復、和思路反復間乍起乍滅的憂慮了。她一向是才剛到達或正要離開,而我每想到這個,便不免覺得受到了羞辱,因為我得在昏頭轉向中遵循著各種曲折的路線,只為了守住一個最後的約,一個就算是如假包換的閑蕩者也明知無可避免的約。如果我必須向審察我在世上一生的裁判者呈上一個樣本,顯示出她平均的姿態,我大概會讓她靠在「庫克」的一個櫃檯上,左小腿跨在右脛之前,左腳尖點著地,尖細的肘部和散撒錢幣的皮包擱在櫃檯上,而那僱員則手持鉛筆,正和她一起研究著搭乘一列永恆的臥鋪車的計劃【註7

從俄國出奔之後,我在柏林某位友人家中見過她,這是第二次。當時我即將結婚,她則剛與她的未婚夫分手。我才踏進那個房間,便一眼瞥見了她,而在環顧其它賓客之後,又憑直覺判定了哪些男人對她比我熟悉。她坐在一張沙發的角上,收起兩腳,將她舒適的身體折成一個「Z」字。一只煙灰缸斜立在沙發上她的一隻鞋根邊。然後,在瞇起眼瞅了瞅我,並且聽到我的名字之後,她取下脣間長莖般的煙嘴,開始用緩慢歡樂的語調說,「哎喲,是你呀——」而立刻每個人——從她開始——都體會出我倆早已有過親密的交情:顯然,她已忘了那個親吻的事實,但由於這微不足道的瑣事,她不知如何發覺自己還記得一點只剩模糊影子的溫馨友誼,而其實這友誼從來就不曾存在於我倆之間。因此,我們這關係的整個形態,是虛偽地建立在一種純屬想像的情誼上,一種與她隨興所至的善意完全無關的情誼。我們的相識,對我們的言談來說並無顯著的意義,但兩人之間至此已經略無罣礙。當那天晚餐我恰巧被安排坐在她身邊時,我便對她隱秘的耐性,作了個無恥的試探。

然後她又消失了。一年之後,我和內人送舍弟前往坡森,待火車開離,我們正在月臺另一邊往出口移動的時候,突然在往巴黎快車的一節車廂邊見到了妮娜,她正將臉埋在手捧的花束裡,四週圍著一批不知道在什麼時候結交的朋友,他們向她張口注目,像在圍觀一場街頭口角、一個走失的小孩、或一個出了事故的遇難者。她用花向我打了個快樂的招呼。我將她介紹給伊蕾娜,在大火車站那種驅使生命加速前行的氣氛中,由於一切事物都正在其它事物的邊緣上震顫,所以必須加倍緊握珍惜,也因此幾句對話便足以使兩個完全不同的女人在下次見面時便以彼此的暱稱相喚。那天,在開往巴黎車廂的藍色陰影中,她首次提到佛迪南。我在一種荒謬的痛苦中,聽她說即將與他結婚。車門開始紛紛砰然關上。她迅速而虔誠地親吻過她的友人,爬上車廂間的連廊而消失了。然後我隔著車窗見到她在她的小間中坐下,一時間忘了我們,或已進入了另一個世界,而我們大家則雙手插在袋中,彷彿正在窺視一個全無所覺的生命游動在那魚缸般的幽冥之中,直到她開始察覺到我們,敲起了車窗玻璃,然後抬起眼睛,像是要掛畫一般地摸索著窗緣,卻一無所獲。一位同車乘客幫她開了窗。聲音可聞、血肉真實的她探身出來,喜逐顏開。我們當中一人跟著那開始悄悄滑動的車廂,遞給她一本雜誌和一本陶赫尼茨(她唯有在旅行途中才會看看英文書刊)【註8。當一切正在美麗的平順中滑逝,而我手中握著一張已被揉捏得面目全非的月臺票,一首上世紀的老歌(謠傳說是與巴黎的某齣愛情劇有關),不知為何竟從記憶的八音盒中流溢出來,在我腦中不斷迴響。那是一首如泣如訴的歌謠,昔日常在我一位終身未嫁的老姑媽口中唱著,她的面色黃如俄羅斯教堂裡的蠟油,但天生一副渾厚有力、出神入化的歌喉,彷彿她一張口便會被一片燦爛如火的雲彩吞沒:

聞君琵琶將別抱

當知儂已不欲生【註9

而那曲調、那痛苦、那冒犯、那婚姻與死亡之間被節奏引起的聯想、和那隨著回憶成為歌曲唯一主人的已故歌者的聲音本身,竟使我在妮娜離去後的數小時中無法平息,其後還隔著不斷拉長的時段繼續間歇襲來,有如一艘過船送到灘邊最後幾層平坦的小波,翻疊的頻率漸趨遲緩而宛如入夢。也像是在撞鐘者已經回到家人的快樂圈子中坐下之後,還猶自在古銅的痛苦中震顫不已的一座鐘樓。又過了一兩年,我因公務前往巴黎。一天早上,在我剛剛拜訪過某位電影演員的一家旅館的樓梯平臺上,她又出現了,一身裁剪合度的灰色套裝,正在等電梯下樓,指間懸吊著一把鑰匙。「佛迪南擊劍去了,」她不經意地說。她的兩眼停駐在我下半部的臉上,彷彿是在讀我的脣。然後,經過了短暫的思忖(她對肉體歡愛的瞭解之深是無人可及的),她一個轉身,在纖細修勻的腳踝上迅速扭擺,領我穿過了那條鋪著海藍色地毯的走道。她房裡門邊一張椅上擺著一個盤子,上面留著早餐的遺跡——沾著蜂蜜的刀、灰瓷碟上的麵包屑。但房間已經整理過了。而由於我們突然的抽汲,兩爿機靈的法式窗便在一個震顫與一聲撞擊中,將繡著白色大麗花的薄棉布像波浪一般地吸了進來,直到門被鎖上,它們才將窗帘放開,發出類似歡愉至極的一聲嘆息。少頃,我踱出房間,走到鑄鐵欄杆的小陽臺上,深吸一口空氣,那氣味混雜著乾楓葉與汽油——是殘留在那條煙翳泛藍的晨街上的糟粕。而由於我還體會不到那種日後將為我與妮娜的相會帶來無比痛苦的、正在漸漸成長的病態悲愴,我大概也和她一般鎮定,一般輕鬆,就這樣陪著她從旅館前往某個辦公室追查她遺失的行李,然後再到她丈夫正在接見他當時那幫佞臣的咖啡館。

我得避諱那個人的名字,那個法、匈混血的作家(我在此所提供的部份都已經過彬彬有禮的偽裝)……其實我寧願將他撇開不提,只是力不從心——他正從我的筆尖泉湧而出。今天他的名字已很少有人聽到。這是好事,因為這證明我當初抗拒他邪惡的魅力是對的,也證明我每次手觸他一本本新著時那種背脊發涼的悚然感覺是對的。像他那種角色,聲譽雖會一時鵲起,但不久就必然消沉疲軟。而來日歷史上對他一生的記載,也終將僅止於兩個日期當中的那個破折號而已。他瘦削而傲慢,嘴裡總有惡毒的雙關謔語隨時可像蛇舌一般向人叉出抖動,暗褐不明的目中帶著怪異的期待眼光。我敢說,這個假冒風趣的人對於小的嚙齒動物定有某種不可抗拒的作用【註10。他在文字創造上獨具一套功夫,因此自豪是個編織詞語的巧匠,而且對此甚至比對作家這個頭銜還要看重。但我個人卻永遠無法瞭解光憑臆想來著書,或將未曾以某種形式發生過的事付諸筆墨,到底又好在哪裡。還記得我有回不顧他頻頻頷首鼓勵的嘲弄,奮起勇氣告訴他如果我是作家的話,會只允許在心中存有想像,而將其他交付予記憶,也就是我們各人事實被落日在身後拉長的陰影。

在認識這人之前,我對他的書已先有一些認識。他第一部小說經過我全力榨取而獲得的美學快感,已逐漸被一股淡淡的嫌惡取代。在他寫作生涯的初期,我們或許還能辨識出某些屬於人類的景致、某個老花園、某種在他奇異文筆的七彩玻璃下顯得熟悉如夢的樹木臚列……但隨著每本新著問世,那色調就愈趨濃稠,那朱紅絳紫也就愈露凶兆,以至今天已無人能夠看出那紋章滿佈而俗艷駭人的玻璃底下到底有些什麼景象,甚至就算將它打破,我們戰慄的靈魂似乎也只會面對一片漆黑的虛空。但全盛時期的他卻又是何等危險,能噴出何等的毒液,能在碰到挑釁時以何等鋒銳的鞭子撻笞!他隨手拋出的譏諷有如旋風,其過處只剩一片荒地,傾倒的橡樹橫陳在地,塵土仍在旋舞飛揚,獨剩下某位撰寫過貶抑書評的不幸作者哀哀而號,在塵土中轉成了一個陀螺。

我們初見的時候,他那本《平交道》在巴黎好評如潮。正是所謂的「眾星拱月」。而妮娜(她驚人的適應力彌補了她在文化上的匱乏)即使擔當不起繆思的大任,也至少扮起了心靈伴侶兼幕後軍師的角色,在佛迪南創造的漩渦中亦步亦趨,忠心耿耿分享著他的藝術品味。因為她雖實在不太可能費力讀完他的任一本書,卻有種神奇的技巧,能在文藝界朋友的行話中,將那些最好的語句都盡收在自己囊中。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註5】達爾馬希亞(Dalmatia)是克羅埃西亞南部亞得里亞海邊地區。「達爾馬希亞人」(Dalmatian)一字,亦可指以此地為名,生性具神經質,喜歡竄動的犬種(大麥町犬、斑點犬)。

【註6】「Au fond」是法語的「其實」。

7「庫克」(Cook's)係指現代旅遊業始祖 Thomas Cook1808-1892)所創之旅行社。
8「陶赫尼茨」(Tauchnitz):德國出版社,以其「英美作家叢書」(Collection
of British and American Authors
)系列之英文書馳名歐陸。

【註9】這兩句法文歌詞為:「On dit que tu te maries, / tu sais que j'en vais mourir」。曲名不詳,亦見於法國作家 Alphonse Daudet1840-1897的《Fromont jeune et Risler》(1874一書

【註10】暗喻以笛聲誘引老鼠與小孩的「哈默林的吹笛人」(the Pied Piper of Hamelin)。


【圖:Amedeo Modigliani, Reclining Nude with Arms Open187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