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論】 長在有無間
研究納博考夫有年,寫過兩鉅冊傳記的美國學者布萊恩‧波伊德(Brian Boyd)在 1999 年 4 月納博考夫百年祭的研討會上,作了個語驚四座的改口,自承先前在傳記中對於《幽淡的火》(Pale Fire)解讀錯誤,而公開撤回了他堅持有年,並已贏得不少信徒的「單一作者」假說:書中評注者金波特(Kinbote)實為寫詩人謝德(Shade)的發明【註1】。波伊德的新看法,可簡稱之為「鬼論」,亦即謝德與金波特皆受到了來自彼方靈界的冥冥影響。他在同年出版的研究《幽淡的火》的論著中,更進一步指出他修正看法的原因之一,是 VN 遺孀薇拉(Vera)在 1979 年的聲稱:「來世」是 VN 的「首要主題」【註2】。
「鬼論」自亦有其反對者。譬如邁寇‧塢德(Michael Wood) 既不信我們可借科學發現的方法在藝術中尋得終極的答案,也懷疑 VN 小說中藏有此類的答案,更何況「鬼論」的成本實在太高:「貶抑了死亡本身,抵消了其中恐怖」【註3】。換句話說,如果我們在《幽淡的火》、《婀妲》、與《透明物體》中,頻頻用無望的感傷主義招來鬼影幢幢,為人世終極的無謂添上一種來世的慰藉,則怵目驚心的死亡便不免被化而小之,有點嚴羽論李白、李賀之「仙亦使人不敬,鬼亦使人不驚」的味道了【註4】。
解讀之所以會如此紛紜,一方面是因為 VN 文字穠妙炫目的外表之下,隱涵著層層深邃的小宇宙,可以不斷抽剝。另一方面,也由於 VN 的敘事者往往予人不可信賴的感覺。讀者總可以感到他們的偏執虛妄在其間隱隱作祟,布出種種矯托巧飾、自圓其說的煙障。遍布線索的長篇小說《婁麗塔》、《幽淡的火》如此,精簡的短篇故事〈曾在阿勒頗……〉、〈菲亞塔的春天〉、〈魏恩姐妹〉亦不例外。
〈曾在阿勒頗……〉的敘事者以悲慟怨悔的語調懇求老友「V」萬勿引用奧瑟羅(Othello)的典故,以免一語成讖。但「V」畢竟還是用了。顯然,若不是後一個敘事者背叛了前一個敘事者,便是那個自稱受到命運捉弄的人已經自殺身亡。但他究竟是個運乖時蹇的受害人,還是個引咎自戕的殺妻者?全篇當中唯一虛構的地名,是敘事者說他曾經偕妻前往,「躺在那狹窄海灘粉紅的小圓石上」企圖重歸於好的卡布(Caboule)。能夠察覺這個細節的讀者,不免會心生疑問:為何突然在此有所隱瞞?他們究竟去過什麼地方?或者,她到底有沒有和他一起回來?
我們在〈菲亞塔的春天〉中,也可以窺見這樣一個不可信賴的敘事者,雅好吹擂,擅於偽裝,甚至瞞得過一些學者論家的銳眼。但他那層紗幕上的破綻,雖然極其細微隱晦,卻也不能說少。譬如他自稱「敞開感官……收攝著周遭的一切……神經格外敏感」,卻對菲亞塔何時轉陰雨為晴朗渾無所覺,而再度遇見那個戴著珠串的小女孩時竟也懵然不察。譬如他哀嘆他們的「戀情」已到「比以往更加無望的地步」,但以各種證據判斷,充其量這只是個一面倒的單相思,否則每次不期而遇,對方何以總是認他不出?
而在的確有鬼的〈魏恩姐妹〉裡,師心自是的法文教授也不知不覺肯定了他自稱一向鄙夷的「來世」邪說,證明了自己對各種線索視而不見的盲昧(當然也唯有能夠破解最後一段「離合體」的讀者才能洞悉此中玄奧)。但他之不可信賴,尚非僅止於此。諸如他與森喜雅似乎自始即有的曖昧關係、他對「D」的明顯嫉妒和對絲帛的隱約愛憐,在在使讀者對他的說辭無法照單全收,特別是他對森喜雅那段喋喋不休的刻薄批評。何以一個似乎對來世與靈界嗤之以鼻的人,竟會在聞悉朋友死訊之夜對其鬼魂驚懼至此?這就必然啟人疑竇:是否他對姐姐有所虧欠?是否他對妹妹也曾出於嫉妒告密攪局,伯仁之死,難辭其咎?
或也有人認為,〈魏恩姐妹〉最後一段來自冥界的訊息雖可謂神來之筆,但這類暴雷乍響式的結局,往往有如交出了偵探小說中的真兇,難免會就此破壞了整篇文字咿唔不厭的耐讀性【註5】。但表面情節似顯單薄鬆散的〈魏恩姐妹〉,其實布滿了其它饒具意味的細節,從檐角冰柱驚嘆號般的水滴,直到圖書館前梨形的雨珠。一旦結尾的字謎獲解,便又可順其指引,重循來路,見到前所未見的蛛絲馬跡,而且往往彼此牽連,看似山窮水盡,忽又別有洞天。正如一則棋題,結局雖已點明,細心的讀者仍須抽絲剝繭,步步為營,在不可信賴的敘事者週圍上下,求索那些似有若無的潛匿情節。
因為 VN 的故事雖有個起頭,有個骨架,有個峰迴路轉歐亨利(O. Henry,1862-1910)式的結尾(往往還帶著點貌似蛇足的東西),卻都與傳統短篇小說的概念有所悖逆。其中的動力,時而出自於人物,時而附麗於細節,時而又似乎只憑情調的驅遣。而即使是在情節較為鋪張的時候,敘述的層次亦往往具有今日讀者多半不習的複雜性。瞻之在前,忽焉在後。也難怪總有人把 VN 的小說看成是一盤棋,其間佈局的聲東擊西,行子的捨彼取此,在來龍與去脈之中充滿了種種可能。而那棋子也都是一個個鏤金錯彩、鬼靈精怪、正在下棋的精雕小人,嘴上還刻著詭譎調皮的微笑。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註1】自瑪麗‧麥卡錫( Mary McCarthy,Edmund Wilson 前妻)〈晴天霹靂〉(A Bolt from the Blue,《新共和國》﹝New Republic﹞,1962年6月)一文出現,開啟對於《幽淡的火》的探討以來,不少議論都膠著在這個「作者為誰」的爭執上。持金波特為單一作者論的有佩吉‧斯特格訥(Page Stegner,1966)、裴卡‧塔密(Pekka Tammi,1985)等;持謝德論的有安德魯‧費爾德(Andrew Field,1967)、茱莉亞‧貝德(Julia Bader,1972)、與自謂從十七歲之年便已採納費爾德觀點的波伊德等;而受解構主義影響,持不可決定論的則有佊得‧拉賓諾維茨(Peter Rabinowitz,1977)、艾爾文‧克爾南(Alvin Kernan,1982)等。
【註2】《納博考夫〈幽淡的火〉:藝術發現之神奇》(Nabokov's Pale Fire:The Magic of Artistic Discovery, Princeton: PrincetonUniversity Press, 1999)。薇拉之語見書中 253 頁。
【註3】同上,頁 257。塢德撰有《魔術師之憂:納博考夫與小說之風險》(The Magician's Doubts: Nabokov and the Risks of Fiction, London:Chatto and Windus, 1994)一書。
【註4】嚴羽論李白、李賀曰:「太白仙才,長吉鬼才。然仙詩、鬼詩皆不堪多見。多見則仙亦使人不敬,鬼亦使人不驚」。說到長吉這個鬼才,但凡是偏好「平夷恬淡」、「天真自然」、「有補於用」的,大概皆不免嫌他過於「雕琢肝腸……嘲弄萬象」(周必大,《平園續稿》)、「怪險蹶趨……而牛鬼蛇神太甚」(張表臣,《珊瑚鉤詩話》)、「較怪得些子」(朱熹,《朱子語類》)、乃至「有山節藻梲,無梁棟,知非大廈也」(李東陽,《麓堂詩話》)。類此種種,皆曾有人套在納博考夫的頭上。反之,別具隻眼的贊語,,若把「長吉」兩字換成「VN」,卻也似乎貼切得很:「隻字片語,必新必奇,若古人所未經道,而實皆有據案、有原委,古意鬱渤其間。其庀蓄富,其裁鑒當,其結撰密,其鍛鍊工,其丰神超,其骨力健。整蔚有序,雖詰屈幽奧,意緒可尋。要以自成長吉一家言而已。」(李維楨,《昌谷詩解序》)。
【註5】即所謂的「響鞭結局」(whip-crack ending),見項恩‧歐弗奧蘭(Sean O'Faolain )的《英雄之消失:論二零年代小說家》(TheVanishing Hero: Studies in Novelists of the Twenties, London:Eyre & Spottiswoode, 1956),頁 159。
【圖:M.C. Escher, Metamorphosis,1940】
上一篇:【評論】 納博考夫的「世紀鉅著」
下一篇:【評論】 納博考夫與威爾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