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翻譯】 魏恩姐妹(下)
五
可嘆森喜雅不能滿足於這類聰明的幻想,竟對招魂降乩展現出一種荒謬的愛好。我拒絕陪她去那種僱請靈媒主持的法事,因為我已從其它地方對之有了充份的認識。但我同意參加由森喜雅和她那兩位扳著撲克面孔的印刷店男朋友自己搞出來的小鬧劇。那是兩個身材矮胖、禮貌週到、略帶詭異的老傢伙,差強人意的是他們還算有點聰明和教養。我們坐在一張輕而小的桌邊,指尖方在桌面落下,便劈哩啪啦起了震動【註9】。形形色色的鬼魂接踵而來,熱心地敲出了他們的報告,雖然拒絕在我不太明白的時候提供進一步的說明。奧斯卡.王爾德現了身,以快速而混亂的法文,加上通常的英國語調,模模糊糊指控森喜雅已故的雙親犯了「plagiatisme」(據我的抄錄如此)【註10】。一個興致勃勃的幽靈,自作主張提供信息,說他約翰.摩爾和兄弟比爾曾是科羅拉多州的礦工,在一八八三年「白頭美女」的雪崩中喪生【註11】。身為此道老手的腓德烈.麥耶斯打出一首詩(怪的是它很近似森喜雅自己的隨興之作),我的筆記中有如下的片斷【註12】:
這可是——魔術師的白兔,
或殘缺而真確的一閃——
能將危險的惡習防堵,
也把愁苦的幻夢驅散?
最後,在桌子猛然一撞,加上各種震抖和類似舞蹈的動作中,李奧.托爾斯泰造訪了我們這個小小的聚會。在被問到能否提出一些塵世居所的確切特徵,以證明他的身份時,他滔滔不絕地作出了複雜的描述,形容的似乎是某種俄國式的建築木飾(「木板上的圖形——人、馬、雞、人、馬、雞」)【註13】,而這一切都不易記錄,難以瞭解,也無法證實。
我又參加過兩三次比這更為可笑的降靈會,但也必須承認,我寧取他們提供的這種幼稚娛樂,寧取我們飲用的蘋果汁(肥矮與矮肥都是禁酒主義者),也不願參加森喜雅那些可怕的家庭宴會。
她的宴會都是在隔壁惠勒家那間不錯的公寓裡舉行——這種安排是出於她離心式的個性所好,但當然也因為她自己的起居室看起來總像是個骯髒陳舊的調色盤。根據一種既野蠻又不衛生,而且帶著通姦性質的習俗,客人那些襯裡還暖呼呼的大衣,會被安靜略禿的巴布.惠勒抱進一間有如聖地的整潔臥室,堆在那張喜床之上。他也負責倒酒,然後由那位年輕的攝影師傳給大家,而森喜雅和惠勒太太則專司張羅點心。
晚到的人會有這樣的印象:兩面塞滿反映身影的鏡子當中夾著一個煙青色的空間,裡面毫無必要地聚集著許多嗓門宏亮的人。據我的猜測,由於森喜雅希望自己是屋裡最年輕的人,她所邀請的女士,不論已婚未婚,向來是至少也得年屆危險的四十。她們之中有些會乘著陰暗的計程車,從家裡帶來姣好容顏所殘餘的遺跡,卻又在宴會的進展中逐漸喪失。令我驚異的是,這批善於交際的週末狂歡者都有一種能力,以純屬經驗主義但非常精確的方法,幾乎可以立刻找到一個醺醉的公同標準,並且忠實遵守,維持一陣,再一同掉入下個層次。婦人們豐腴的親善中,帶著一股粗獷的弦外之音。而拘束莊重的男士則滿面呆滯的含蓄表情,彷彿褻瀆式地諧擬著腹笥深沉。賓客當中雖有些或多或少涉及藝術,卻沒有高妙的言論,沒有手肘支起戴著花冠的頭,當然也沒有吹笛的女孩。臉上被汗珠髹上一層亮漆,擺出擱淺美人魚的姿態,與一兩個較年輕的傢伙在淡色地毯上坐著的森喜雅,會從她的有利地點悄悄爬過來,一手呈上一盤果仁的獻禮,另一手清脆地彈著藝術經紀卡克蘭或考克蘭健壯的腿,而他則安坐在一張珠灰色的沙發上,夾在兩位臉泛紅潮,正在快快樂樂解體的女士當中。
進入另一個階段之後,會此起彼落爆出更為喧鬧的歡笑。考克蘭或克蘭斯基會抓住森喜雅或哪個正在遊蕩的女子肩膀,將她帶進一個角落,齜牙咧嘴轇輵不清地逼她聽幾個私隱的笑話與謠言,而她會在一聲歡笑一個甩頭中脫身出來。到了更晚的時候,會飆起一波波異性間的稱兄道弟,和戲謔式的回歸友好。光裸豐腴的手臂勾在另一個女人的丈夫肩上(他在搖晃的屋中挺立不動),或是突來一股調情的怨恨,一陣笨拙的追求——而巴布.惠勒則是滿臉沉靜的半笑不笑,逕自撿拾著在椅子陰影裡像蘑菇般冒出來的杯子。
參加過最後一次這樣的宴會之後,我給森喜雅寫了張完全無害,而且整體而言可謂出於善意的短箋,對幾位她的客人開了點拉丁式的玩笑。我也為自己沒有碰她的威士忌向她致歉,說作為一個法國人,我偏愛的是葡萄而非五穀雜糧。幾天後,我在「公立圖書館」的台階上,在殘缺的太陽下,和微弱的陣雨中,遇見她正要張開琥珀色的傘,一邊奮力夾住腋下的兩本書(我暫時幫她接了過來),那是羅伯特.戴爾.歐文的《行在另一世界邊緣之上》和一本講「靈魂論與基督教」的書【註14】。突然間,在我全無挑釁之下,她以粗俗的凶猛夾著惡毒的字眼向我大發脾氣。她透過稀疏的梨形雨滴,說我愛擺架子、滿眼勢利;說我只見得到人的姿態與偽裝;說考克蘭曾在兩個不同的海洋裡救起過兩個落水的人(一個無關重要的巧合:兩人都叫考克蘭);說喜歡喧鬧尖叫的瓊.溫特有個註定要在幾個月內完全變瞎的小女兒;說我以某種方式瞧不起的那個身穿綠衣胸膛上有雀斑的女人,曾在一九三二年寫過一本全國最暢銷的書。奇怪的森喜雅!我聽人說過,她有時會對她所喜歡仰慕的人大聲無禮。但這也該有個限度吧。同時,由於我對她有趣的氛圍與其它癖習衝動已有足夠的瞭解,便決定乾脆不再見她。
六
D告訴我森喜雅死訊的那夜,我過了十一點才回到我與一位名譽教授的寡婦分層而住的兩層樓房子。在門前平臺上,我懷著畏懼孤寂的憂慮,看著兩排窗中的兩種黑暗:無人的黑暗和沉睡的黑暗。
我能改變前者,卻無法複製後者。我的床無法給我安全感,它的彈簧只令我神經亂跳。我看起莎士比亞的十四行詩,卻發現自己白癡般地查著每行的第一個字母,看它們能組成些什麼神聖的字詞。我找到了「FATE」(第七十首)、「ATOM」(第一百二十首)、和兩個「TAFT」(第八十八首、第一百三十一首)。偶爾我會環顧四週,看看我房中的物件有些什麼動作。說也奇怪,此刻若有炸彈落下,我大概頂多會感到某種賭徒式的興奮(加上大量現世的解脫感),但若是彼方架上某個看起來緊張可疑的小瓶往一旁稍作挪動的話,我的心臟卻會當場炸開。那寂靜也精簡得十分可疑,彷彿要為被任何來源不明的細小聲響所引發的神經閃光,刻意張出一幅黑色的背景。我徒勞無功地祈禱著坡金斯街上會出現卡車的哼聲。樓上那個女人,往常會以似乎是石塊般的巨腳造出轟轟隆隆,令我聞之欲狂(其實在白日生活中,她是個矮小粗胖的動物,看來有如一隻風乾了的天竺鼠),但此刻若能邁起沉重的步履走進浴室,卻必會贏得我的讚美。我熄了燈,清了幾次喉嚨,讓自己至少可以為那個聲響負責。我搭上一部非常遙遠的便車,去作個精神性的旅遊,卻又被它在我有機會睡去之前拋下。忽然一陣窸窣在字紙簍中出現又消失(我希望是來自一張被團揉丟棄的紙正像一朵惡意而頑強的夜間花卉那樣綻開),而我的床頭几便回應了小小的一聲喀嗒。森喜雅就是這樣,就是會在這種時候弄出一場妖魔鬼怪的低劣表演。
我決意抵抗森喜雅。我開始在腦中檢視現代的降乩與顯靈,從一八四八年在紐約州海德斯維爾小鎮的敲打聲開始,直到麻薩諸塞州劍橋一地的恐怖現象【註15】;我招喚出佛斯姐妹的踝骨與其它解剖學上的響板(據水牛城大學的聖賢們所述)【註16】;荒涼蕭瑟的艾普沃斯或泰德沃斯地方上,神秘的如出一轍的纖弱少年,散播著有如來自古秘魯的同類騷擾【註17】;嚴肅的維多利亞狂歡會上,飄來聖樂的旋律,玫瑰花掉落,手風琴浮起;職業的騙徒反芻出潮濕的紗布【註18】;鄧肯先生,一位女靈媒莊重的丈夫,在被詢問願不願意接受搜身時,借著大便失禁污了內褲的遁辭而脫身;老艾福瑞.羅素.華萊士這天真的博物學家,拒絕相信他在波士頓一場群魔亂舞的私人聚會上所面對那個赤著兩腳未穿耳洞的白色人形,有可能即是他才見到睡在以帘幕隔開的房間裡,全身黑衣、腳穿繫帶皮靴、戴著耳環的那位端莊的庫克小姐【註19】;另外兩個調查者,矮小瘦弱但應該相當聰明而主動的男士,在高大肥胖滿身蒜味的老婦尤莎琵雅身旁,用手腿緊緊圍住,結果還是被她騙了【註20】;疑惑而尷尬的魔術師,受到年輕迷人的瑪哲麗的「控制者」指示,說是不要在浴袍的襯裡內迷了路,得順著左腿的絲襪往上直到赤裸的大腿為止——他在此處溫暖的肌膚上,摸到了像是「靈異物」般的一塊東西,觸感奇特,有如生冷的肝臟【註21】。
七
我向肉體請求,也向肉體的腐化請求,求它們助我駁倒生命在喪失肉體後還會繼續存在的可能。可嘆的是,這些誓願只更增強了我對森喜雅鬼魂的畏懼。隔代遺傳的平靜隨著黎明降臨,當我滑進睡鄉的時候,太陽透過茶褐色的窗帘,刺穿了一個不知為何滿是森喜雅的夢。
這委實令人失望。在日光堡壘的安全之中,我告訴自己,我原先的期待遠不止此。她,一個善作玻璃般明亮小景的畫家——此刻居然如此含糊!我躺在床上,邊將我的夢重新回想一遍,邊聽著窗外的麻雀:如果錄下音來,然後往回播放,誰知道這些鳥語會不會變成人言,變成吐訴的字詞,正如後者在回轉的時候會變成一聲啁啾?我讓自己重新把夢再讀一遍——倒著讀、斜著讀、往上讀、往下讀——極力想在裡面解析出一點帶有森喜雅味道的東西,一點想必是藏在裡面的非比尋常而饒富意味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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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9】他們降靈的工具,顯然不是類似「碟仙」的「Ouija board」,而是以較為原始的方法,從桌子的震動敲打中,解出有如電報碼的信息。
【註10】英文的「抄襲」(plagiarism)原與法文「plagiarisme」相通,今日法文則作「plagiat」,並無「plagiatisme」一字。說起「抄襲」,奧斯卡.王爾德(Oscar Wilde,1854-1900)《道林‧格雷的畫像》(The Picture of Dorian Grey)一書中殉情自殺的女主角名喚 Sibyl Vane,與此故事中的妹妹同命同名。而兩人迷戀的對象,名字都以「D」開頭。
【註11】位於科羅拉多州的這個渡假勝地,其實名叫「Crested Butte」(白頭山)而非讀音近似的「Crested Beauty」。
【註12】腓德烈.麥耶斯(Frederic Myers,1843-1901),英國劍橋大學古典語文教授,因對靈魂存歿的問題極感興趣,曾在劍橋成立「靈魂研究社」(Society for Psychical Research),並撰《人之心性及其不隨肉身亡滅論》(Human Personality and Its Survival of Bodily Death)一書。
【註13】托爾斯泰祖傳莊園「雅斯納亞‧波良納」(Yasnaya Polyana)的前廊欄杆上,確有「人、馬、雞」的圖案。
【註14】Robert Dale Owen(1801-1877)研究靈界的《Footfalls on the Boundary of Another World》。
【註15】Hydesville 小鎮的佛斯(Fox)家中自 1848 年開始鬧鬼,出現怪聲與震動。後來終於發展出與此鬼魂借敲打聲通訊的方法。不但佛斯姐妹因此名噪一時,Hydesville 也成為美國靈魂學發源之地。1885 年,麻州劍橋哈佛大學的心理學教授 William James 創立了「美國靈魂研究學會」(American Society of Psychic Research)。
【註16】1851 年,水牛城大學(University of Buffalo)一群醫生曾經檢查佛斯姐妹,指出響聲來自她們的趾部關節與膝蓋骨。此類可以骨節相磨出聲的奇人異士,中國自古不乏記載,通謂「鎖子骨」或「鏁子骨」(參見錢鍾書《管錐編‧太平廣記‧一八‧卷三八》,臺北:書林出版公司,1990,冊二,659
頁)。
【註17】英國的艾普沃斯(Epworth)與泰德沃斯(Tedworth)兩地分別在 1716 年與 1661 年傳出鬧鬼的事,主要現象都是怪異的敲打聲。
【註18】這是十九、二十世紀之交,偽裝靈媒的騙徒(包括下文所述的 Helen Duncan)所常用的口吐光亮靈異物(ectoplasm)的伎倆。
【註19】與達爾文共居發明演化論之功的 Alfred Russel Wallace(1823-1913)。
【註20】柯南.道爾(Arthur Conan Doyle,1859-1930)曾撰文報導義大利名靈媒尤莎琵雅(Eusapia Palladino,1854-1918)接受測試的事。
【註21】魔術師是矢志揭穿靈媒騙局,赫赫有名的哈利‧胡丁尼(Harry Houdini,1874-1926)。「瑪哲麗」是靈媒 Mina "Margery" Crandon(1888-1941)。這事發生於 1924 年的波士頓。
【圖:John Currin, Nude on a Table(2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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