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08-10 19:17:39南來瘋

博物館、專業倫理與社會變遷

博物館、專業倫理與社會變遷:台灣醫療史相關館室巡禮之後的一些想法

所有的歷史都是當代史;只有對現實生活產生興趣,才促使我們研究歷史,歷史也因為這樣才對我們產生意義。「當代性」並不是某一類歷史的特徵,而是所有歷史的特徵。生活屬於當代,歷史就是生活。
-Benedetto Croce

在陳永興學長的邀約下,我們開始了「台灣醫療史料文物中心學生團隊」的籌備與組織工作,從夥伴們的需求與困境中,我們期盼以目前台灣醫療史相關館室的巡禮拜訪,作為籌備學生團隊的發韌。在準備旅程的同時,我們也開始對於(醫療)博物館本身的歷史發生興趣,同時也期盼在這種脈絡中,開始思索醫療博物館在現今社會中可能的實踐風貌。

博物館從西元前三世紀的義大利源始時,是一個融合了大學、實驗室、圖書館內涵的研究單位,形成一個學者的社群,提供學者們從容思考、寫作與探索的場域,其中包括我們所熟知寫出幾何原理的歐基理得,以及發現浮力原理的阿基米德。然而隨著文藝復興時代新的機構與新的辭彙的出現,實驗室以及大學的研究、教學內涵逐漸從博物館中黯然退出,這個時候的博物館逐漸成為僅剩儲存文物功能的地方。在海外探險風行的時代,隨著美洲大陸的發現,16世紀的博物館成為貴族們蒐藏並且炫燿奇珍異寶的菁英專享場所。不過,隨著蒐藏的多樣複雜,較為有系統的分類、展示與研究的方法逐漸發展出來。在這樣的脈絡中,一些醫藥出身的收藏家們,針對自然界的醫藥材料進行收集、分類與研究,形成了最早的自然史博物館。同時這些擁有醫藥背景的博物學家更將博物學的概念與方法引進醫學教育,展開了醫學教育改革。

雖然西方博物館的歷史悠久,不過值得注意的是,博物館對大眾開放是18、19世紀之後的事了。隨著18、19世紀的啟蒙運動與民主思潮,博物館也面臨開放的壓力,而「公眾博物館」才逐漸出現,成為大眾學習機構。同時,在19世紀公共衛生運動蓬勃的年代,醫學博物館也不再只是醫學專業社群的研究教學機構,它開始展出以大眾健康、公共衛生以及科學新知的主題,扮演了大眾科學與公共衛生教育的角色。

隨著國家介入公眾博物館的運作,博物館開始面臨成為「國家機器意識形態的傳聲筒」的質疑。此外,博物館的收藏、展示,研究與教育政策與運作都掌握在少數的研究人員手上,使得博物館成為少數菁英份子的發展論述的場域,這突顯了博物館成為特定階級與族群論述實踐的危機。開始有人注意到,社區工作者、教育人員、觀眾、義工等在博物館的實踐中多屬於被動的、邊緣的角色,博物館研究人員決定給什麼、怎麼給,給多少,而至於觀眾是誰,觀眾需要什麼,觀眾和博物館的互動,參觀後在美學、科學上的素養得到什麼,罕為注意。

在公眾博物館逐漸成為博物館的主流之際,它同時面臨了各方面的挑戰,這也引發了我們對於博物館社會實踐更多面向的思索。隨著這些質疑與挑戰,1980年代興起的「新博物館學」的論述與實踐開始受到關注,並期盼從中尋找可能的出路。「新博物館學」強調從「由下而上」的規劃與運作,形成在地的論述與認同;期盼能以「由外而內」的運作模式,扭轉博物館的權力模式,重視觀眾、義工以及博物館之友等組織,並增加其對博物館運作的參與;期許放棄一元的大論述,而重視在地文化脈絡與弱勢團體的多元論述;收藏品本身不再是核心,而強調以社區民眾需要為基礎的地方文化資產呈現與詮釋;另一方面,博物館不再是懷舊物品的倉庫,它應該從過去導向變成現在或未來導向。同時,博物館應該參與社會變遷,成為社會發展的催化劑。

從對於博物館的歷史脈絡的描繪,我們期盼能引領出觀照台灣醫療史博物館的可能脈絡,然而,我們也同時期許自己這個觀照的歷程,應該將更多的在地情境一併放進思索的路徑當中。我們將嘗試從這次的巡禮參訪的學習思考歷程中,提出對於目前台灣醫療史相關館室的一些想法,並試圖開展我們對於「台灣醫療史博物館」的期待與想像。

目前台灣的醫療史相關館室,主要從特定人物生平以及醫院院史作為展覽的主題,強調台灣醫療史上特定人物貢獻、醫療院所對於民眾福祉的照護,另一方面,也在這種直線的歷史發展視野中,隱含科學直線進步的意涵。然而,很可惜的是,這些展覽的主題以及籌備歷程,忽略了博物館本身的公眾性格,而容易落入特定階層與族群意識形態框架當中,而展覽也將很遺憾地成為彰顯特定群體與機構榮光的工具,而忽略了我們對於這些歷史再現所蘊含意識形態的省思和突破。我們期許未來台灣醫療史博物館的展覽,重新審視這些大事件、大人物的展示方式與內容,並從強調特定機構、群體或者民族國家歷史榮光和歷史教訓的展覽脈絡,重新尋求對於歷史事件的多元詮釋與論述。我們相信,台灣醫療史博物館的展覽目的不在美化過去,形塑對過去的迷思,而展覽也不是一種集體的戀物,總以奇珍異物,或者年代久遠為考量。我們期許展覽開展一種歷史教育與視野的企圖,在歷史脈絡中探索健康與醫療的位置,並提供醫療專業社群省察自身角色的線索。另一方面,宣揚啟蒙時代以來的科學直線進步觀念,隱指現代科技為人類有史以來「最好的」科技,這種科學主義前驅的概念已為眾多博物館從業人員所關注與檢討。

另一方面,我們也發現目前台灣醫療史相關館室本身的研究能量仍顯得貧乏,而這些館室與醫療史相關研究單位的合作模式也尚未形成。我們從參訪的歷程注意到了由醫院院史館的專責人員,利用工作之餘,積極收集資料完成的醫院院史特輯以及特定人物的傳記。然而,這些由少數文物館專責人員展開的研究與展覽,依賴的是少數人員的熱心,不但研究能量無法開展,而這些史料的堆積也將無法呈現台灣醫療史更為多元的主題與觀點。我們開始思索一種可能,台灣醫療史博物館應該嘗試與近日開始透露蓬勃潛能的台灣醫療史研究社群聯繫起合作關係,這不但豐富博物館的展覽內容,也將提供博物館更為多元的歷史視野與觀點。同時,台灣醫療史博物館也能夠形成台灣醫療史研究社群研究能量勃發的媒介,醞釀更為豐沛多元的台灣醫療史研究主題與觀點。另一方面,台灣醫療史博物館的研究工作,也可以不侷限於專業歷史學者,我們可以嘗試建立醫療社群以及社區民眾都能參與的個人或團隊歷史研究工作模式,如口述歷史方法的引入,在這種容納更多人員共同學習,實際參與博物館研究工作的歷程中,除了開展博物館「由外而內」的觀點與能量,提供醫療社群與社區民眾更多參與博物館的機會,同時這也將提供博物館研究更為豐沛的能量,並成為形塑多元歷史詮釋觀點的可能。
在博物館教育活動規劃方面,目前台灣醫療史相關館室並未建立完善的導覽制度,而除了展覽本身之外,其他呈現博物館教育功能的軟硬體,也仍有很大的空間需要努力。在目前人員、經費與相關資源條件較為不足的情況下,導覽義工的招募與組織,或許是我們能夠嘗試的方向。導覽義工的培訓,除了提供博物館教育活動豐沛的活力,醞釀導覽義工學習社群的形成,我們也將可以期待來自不同社群、不同地區、不同年齡的導覽義工成為博物館走出封閉的建築物的最佳行銷員。另一方面,藉由導覽人員對於博物館展覽的再現與活化,這不僅增進了觀眾與博物館的互動,同時這也提供了展覽更為生活化、在地化以及更為多元歷史詮釋觀點的風貌。

延續著與觀眾互動的博物館教育活動的省察,我們也對於「台灣醫療史博物館」的行銷推廣抱著很大的期盼。從我們參訪相關館室的經驗中,我們發現有少數醫院積極地將院史館展場延伸到醫院門診大廳,讓醫療史料走出倉庫,也試圖改善民眾的候診空間。另一方面,賴和紀念館也定期於每年暑假舉辦台灣文學相關的研習營隊,邀請學生與社會人士的參與。然而,我們仍然很遺憾地發現,目前相關館室的參訪情況仍然不很理想,大多數的館室平常都沒有固定開放,需要特別事先預約才能進入參訪。有些館室附近的居民甚至從不知道鄰居中有如此豐沛的學習資源。我們開始思索建立社區與學校體系參與博物館,激發博物館行銷能量,並使得博物館學習資源更為有效地運用以及累積。除了上述導覽人員的培訓與組織之外,醫療史博物館可以嘗試提供更多觀眾服務、文書行政的服務學習機會給更多學生、社區民眾參與。另一方面,醫療史博物館可以嘗試與學校課程結合,依照不同的需求與課程目標,提供給醫療相關院校、大學、中小學或者社區大學和其他成人教育課程與教學另一個學習的選擇,這也將成為打破僵硬與樣板形式的人文教育的一個可能的嘗試。這不僅提高博物館的參訪使用情形,醞釀醫療史博物館更為公眾的、可近的風貌,而更為豐沛的社區以及醫療社群的博物館參與本身,同時提供了博物館成為社區與專業社群變遷的正向媒介。

我們也注意到一個醫療史博物館可能的潛在問題,即是台灣醫療史相關文物史料的典藏問題。目前相關館室都缺乏足夠的典藏空間以及適當的典藏環境,此外,文物史料也尚未建立完備的分類、檢索系統。因此,這將突顯這些史料文物將無法獲得妥善地管理與典藏。我們常常能看到如倉庫般的蒐藏史料文物,而在未有完備管理制度下,史料文物也無法很適當地出借展覽或者提供其他研究教學使用。史料與文物的典藏與管理方面,是一個潛在卻非常值得我們關注的面向。

上述的觀察與所提出的議題,突顯了目前台灣醫療史相關館室在人員、經費以及資源整合上的困境。目前所有的相關館室都只有一兩位專職的工作人員,而在所能運用的資源方面也十分有限。我們開始期盼著一個資源整合的模式,由目前台灣醫療史相關館室形成一個合作與分享網絡,整合目前各館室研究、教育、展覽、典藏方面彼此的經驗與資源,這除了提供每個館室加乘的社會實踐能量,也將成為發展屬於整個台灣社會以及醫療社群的「台灣醫療史博物館」的基礎。

從台灣醫療史相關館室的參訪巡禮歷程中,讓我們重新省思在醫療社群陷於商業邏輯的實踐結構的同時,「台灣醫療史」的研究、教育系統的建立似乎成為聊備一格的裝飾點綴,或只淪為少數熱心人士的浪漫情懷。我們期盼台灣醫療社群歷史心靈的醞釀與涵養,因為我們無法想像,一個專業社群如果缺乏了歷史心靈,那麼它將如何在歷史脈絡中尋找自身的蹤影?它的專業倫理將從何立基?

「台灣醫療博物館」的旅程實在難行。雖然醫界對於籌建「台灣醫療史博物館」有著共識與願景,然而從「台北醫學博物館」的難產,一直到高雄市「台灣醫療史料文物中心」在政治角力中幸而在2003年初終於草創,不過規模距離當初的規劃實在仍有差距,而目前該中心的功能與資源也仍然有待突破。

我們對於「台灣醫療博物館」的未來充滿了期盼。我們希望以這次台灣醫療史相關館室的巡禮作為籌組「台灣醫療史料文物中心學生團隊」的第一步實踐;我們充滿期盼,以一種喜悅的、學習的心情大步邁前,也同時以這趟旅程與這篇文章的一些想法作為對於實踐「台灣醫療博物館」大夢,一個期待的儀式。

記:寫於2003年8月。那年夏天和馨慧、宏耕、韋辛、政廷、智葳、志安、鎮宇、守志、富鈺等「台灣醫療史料文物中心學生團隊」的夥伴,一同展開了這趟學習的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