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06-09 15:53:54*Grace Hua*

~愛爾蘭咖啡~(下)~轉貼

『對了,我一直很好奇,為什麼妳那麼喜歡愛爾蘭呢?』
她拔下了眼鏡:「你看著我的眼睛。」
『妳在玩催眠嗎?』
「不是啦!你仔細看看我的眼睛跟別人有什麼不同?」
我凝視她的雙眼,雙眼皮,瞳孔顏色比台灣人淡,眼窩好像也比較深。
「我有四分之一的愛爾蘭血統哦。」


說真的,我看不太出來。而且我也不好意思湊近點看。
「看出來了嗎?我的瞳孔帶點綠色。」
『原來如此喔。難怪我從妳的眼睛裡看到愛爾蘭翠綠的草原。』
「胡扯。」她笑了一聲,「你知道愛爾蘭嗎?」
『我不清楚。我只知道愛爾蘭共和軍是個常上國際新聞的恐怖份子組織。』
「愛爾蘭人崇尚自由,北愛爾蘭為了脫離英國的統治,手段難免偏激。」
她撥了撥頭髮,又戴上她的紫色鏡框眼鏡:
「你知道嗎?其實台灣跟愛爾蘭很像。」


『很像?不會吧。台灣沒有組織台灣共和軍啊。』
「我才不是指這個。愛爾蘭並不大,即使包含英國控制的北愛爾蘭在內
,也不過比台灣大兩倍多。愛爾蘭也算島國,雨水豐沛,境內多翠綠
草地,號稱“翡翠島”,跟台灣以前叫“福爾摩莎”很像。」
「12世紀下半葉,英國人開始高壓統治愛爾蘭。1922年愛爾蘭才脫離英國
七百多年的統治而成為自由邦,1948年建立共和國,不過不包括北愛爾
蘭。愛爾蘭獨立建國的過程中,愛爾蘭文藝復興扮演非常重要的角色,
而愛爾蘭文藝復興的靈魂人物,就是葉慈。」


『所以妳才這麼喜歡葉慈?甚至店名也叫葉慈?』
「嗯。我也因此而喜歡愛爾蘭咖啡,它象徵著自由與寬容。」
『自由?寬容?』
「愛爾蘭咖啡可以代表愛爾蘭人追求自由的精神。另外它能融合威士忌
和咖啡這兩種完全不同的飲料,不正是寬容的表現?而且更好玩的是
,愛爾蘭咖啡竟然是英國人最喜愛的咖啡!」
『那麼愛爾蘭咖啡,究竟是咖啡?還是雞尾酒?』
「不管是咖啡還是雞尾酒,都是愛爾蘭。愛爾蘭咖啡並不在乎被歸類成
什麼飲料,愛爾蘭咖啡的價值也不會因不同的歸類而有所差異。因為
沒有崇尚自由與寬大包容,就沒有愛爾蘭咖啡。」

她倒了些水給我,接著說:
「就像生活在台灣的人,不管是被歸類為本省人或外省人,都是台灣人。」
我彷彿被電了一下,仔細思考她話中的深意。
如果與台灣類似的愛爾蘭,能因自由與寬容,融合咖啡與威士忌,
誕生出愛爾蘭咖啡,而且不在乎究竟被歸類為咖啡或雞尾酒。
台灣人為什麼卻那麼執著地想分別出芋頭與蕃薯呢?
也許她並沒有絃外之音,因為她只是在吧檯內煮咖啡的人。
如果台灣這麼多偉大的學者和政治家都不能瞭解這層道理,
那麼像她這種開咖啡館的女孩和我這種只知道挖水溝的市井小民,
又怎能體會呢?


愛爾蘭咖啡的香氣慢慢褪去,我看了看錶,站起身無奈地說:
『又該去坐車了。』
「你是第一位知道我有愛爾蘭血統的客人,所以我堅持請客。」
『大姐,您又來了。』
「呵呵……沒事幹嘛叫我大姐。總之,就這樣囉。」
『可是………』她搖了搖手,不讓我說下去。
「你想不想知道愛爾蘭咖啡的故事?」
『當然想啊。』
我突然覺得她好像“一千零一夜”那個講故事的女孩。
「下次你來時,我再告訴你。」
『我就知道妳會這麼說。』


日子是件非常奇怪的東西,奇怪到竟然可以改變我繪畫的風格。
因為以往我總在行事曆上星期四的欄位內,畫了一根中指。
如今我畫的卻是大拇指。
我也漸漸地搞不清楚我是為了愛爾蘭咖啡而留在台北?
還是為了那個女孩?
我只知道在“Yeats”喝一杯愛爾蘭咖啡是我平淡生活中唯一的期盼。


「請問要點茶或咖啡?」
『咖啡。』
「請問您要哪種咖啡?」
『愛爾蘭咖啡。』
「你今天來早了半個小時。」
『因為我等不及想聽愛爾蘭咖啡的故事。』
「先說好,這個故事只是傳說,你不必太當真。」
『嗯。說吧。』


「關於愛爾蘭咖啡,還有一則浪漫的愛情故事哦。」
『妳別浪費小說篇幅,快說吧。』
「呵呵,你別心急。你想不想知道愛爾蘭咖啡聞名世界的原因?」
她停了下來,拿塊抹布在吧檯上擦拭了起來。
這傢伙,我如果不扮演好奇的聽眾,她就會故意不繼續說。
『想啊。為什麼呢?』
「你知道愛爾蘭咖啡是誰發明的嗎?」她又開始擦吧檯。
『大姐,您饒了我吧。快說愛爾蘭咖啡的故事啦。』


「有人說愛爾蘭咖啡的發明人是都柏林機場的酒保。因為橫越大西洋
的飛機常會在這個機場加油,旅客下飛機休息時很喜歡喝杯愛爾蘭
咖啡,所以它就隨著飛航而傳到世界各處。」

『嗯。』
「那你知道為什麼這個酒保會發明愛爾蘭咖啡嗎?嗯……吧檯又髒了。」
『拜託別再擦吧檯了。』
「呵呵……這個酒保是為了一位美麗的空姐所調製的。」
『那她一定不是長榮航空的空姐。』
「你亂講。我有個朋友在長榮航空當空姐,她長得可漂亮呢。」
『有原則就有例外,妳不能以偏蓋全啊。然後呢?』


「酒保在都柏林機場邂逅了這位女孩,可能是一見鍾情吧,酒保非常
喜歡空姐。他覺得她就像愛爾蘭威士忌一樣,濃香而醇美。可是她
每次來到吧檯,總是隨著心情點著不同的咖啡,從未點過雞尾酒。」
『為什麼要點雞尾酒?』
「這位酒保擅長的是調雞尾酒呀,他很希望她能喝一杯他親手為她調製
的雞尾酒。後來他終於想到了辦法,把他覺得像愛爾蘭威士忌的女孩
與咖啡結合,成為一種新的飲料。然後把它取名為愛爾蘭咖啡,加入
Menu裏,希望女孩能夠發現。」


「只可惜這位女孩跟你不一樣,她並不是細心謹慎的人,所以一直沒有
發現愛爾蘭咖啡。酒保也從未提醒她,只是在吧檯內做他份內的工作
,然後期待女孩每隔一段時間的光臨。後來她終於發現了愛爾蘭咖啡
,並且點了它。嗯,我說完了。」
『就這麼簡單?』
「簡單?你知道酒保得花多少心血來創造愛爾蘭咖啡嗎?」


「基本上要將愛爾蘭威士忌與咖啡完全融合,就有很高的難度。」
她從吧檯上方拿下了一個愛爾蘭咖啡杯。
「首先是威士忌與咖啡的比例,」她指著愛爾蘭咖啡杯的第一條金線:
「威士忌約要一盎司多一點,30幾 c.c. 左右。」
她再將手指往上移到第二條金線:
「咖啡五盎司,150 c.c.,比例約一比五。你知道這經過多少次試驗?
女孩從未點雞尾酒,應該不太喜歡酒味,但威士忌可是刺喉的烈酒。
因此他必須想辦法讓酒味變淡,卻不能降低酒香與口感。所以在烤杯
的過程中,火候是很重要的。」


「這是為什麼愛爾蘭咖啡杯比一般玻璃杯耐熱,而且有兩條金線的原因。」
她又伸手想拿抹布,我先發制人,趕緊將抹布拿到遠處。
「被你發現了,呵呵。你有沒有注意到愛爾蘭咖啡對威士忌的選擇、
咖啡與威士忌的比例、以及杯子和煮法的要求很嚴格,唯獨對咖啡
的選擇卻比較隨便,只要又濃又熱就好。」
『為什麼會這樣呢?』
「除了因為女孩並沒有特別喜愛的咖啡外,也代表另一種形式的包容。
不管對威士忌如何挑剔,對咖啡而言,卻很寬容。酒保可能只想為她
煮杯愛爾蘭咖啡,並不在乎她是否能體會他的心血與執著,也不在乎
她是否會感動呀。」

「我今天還沒為你煮愛爾蘭咖啡呢,要現在煮嗎?」
『等會吧。妳別轉移話題,然後呢?』
「欲知詳情,請見下回分曉。」
『喂。』
「不這樣做,我不能確定你下星期還會來呀。」
『只要我還要來台北開會的話,我一定會來的。』
「只要你還來台北的話……」
她喃喃自語地低聲重複這句話。


她又拿出愛爾蘭咖啡杯,開始煮愛爾蘭咖啡。
我已經仔細看過她煮了兩次的愛爾蘭咖啡,所以這次我只是看著她。
我從未仔細觀察她的外表,因為我一直覺得她最美麗的地方是她的認真。
自從知道她有愛爾蘭血統以來,我也只是覺得她帶點異國風情。
如今仔細一看,她除了很會煮咖啡外,外貌也很傑出。
尤其是那雙會說故事的眼睛。
「你看著我幹嘛?」她好像有點不好意思。
『煮咖啡要專心啊。而且妳沒看我,又怎麼知道我看妳呢?』


「快趁熱喝吧。」
『嗯。』
「台北愈來愈冷了,下次外套穿厚一點。」
『嗯。』
「別嗯啊嗯的,著涼感冒就慘了,尤其你又要搭夜車。」
『喝了愛爾蘭咖啡後就不會感冒了啊。』
「傻瓜。」
『妳在罵我呢,妳知道嗎?』
「快喝啦!」


「你該去坐車囉。」
我點點頭,準備掏出皮夾時,她又說:
「你是第一位聽我說愛爾蘭咖啡故事的客人,所以我堅持請客。」
『妳的堅持還真多。還是讓我付錢吧。』
「我才不要咧……」她吐了吐舌頭,接著說:
「下次你來時,我再講那位酒保跟空姐接下來的故事進展。」
『好啊。下禮拜見。』


「喂!」
我剛好走到巷口的鳳凰樹下,卻聽到她的聲音從身後追上我的耳朵。
『怎麼了?你後悔了,想收錢了吧?』
「才不呢。你的公事包忘了帶走。」
『喔。謝謝妳。』
「虧我還說你是細心謹慎的人,沒想到你這麼粗心。」
『如果我不粗心的話,就不會認識妳了。』
「為什麼?」
『欲知詳情,請見下回分曉。』
「呵呵……你別學我。快說吧。」


巷口路燈的光亮,從鳳凰樹葉間的縫隙,灑了下來。
也許是樹葉的反光作用,我終於看到她瞳孔裏的那一抹綠。
『我第一次來這裏是因為錯過末班飛機,而錯過的理由是研究報告忘了帶。』
「就這麼簡單?」

『簡單?你知道我得花多少粗心來創造這種嚴重的錯誤嗎?』
我又學了她的語氣,這讓她在樹下的身影與樹影,同時搖曳了起來。
『外面很冷,快回去吧。』
「好。」她沈默了一下,又問:「那你這樣一直搭夜車不會很累嗎?」
『不會。反正也沒什麼大事需要立即趕回去。而且……』
「而且什麼?」
『而且我喜歡啊。』
「你喜歡什麼?愛爾蘭咖啡?還是“Yeats”?還是……」
『還是什麼?』
她微笑不答。
也好,反正我也不知道答案。


我仰頭看了看躲藏在樹葉間的月亮,不自覺地稱讚:
『這棵鳳凰樹長得很漂亮。』
「鳳凰樹?這是菩提樹呀!」
『是菩提樹嗎?』
「你連鳳凰和菩提都分不清嗎?」
『菩提本無樹,鳳凰展翅拍。本來都非樹,何必費疑猜。
阿彌陀佛……這是高深的禪學,妳不懂的。』
「聽你在胡扯。快去坐車啦!」
『嗯。我下禮拜再來。』
「嗯。我會等你。」


回台南沒幾天,我不小心病了。
剛開始還好,只是頭昏喉嚨痛而已。
後來發高燒,我便請了假,在家休養。
星期四到了,也沒去台北開會,只是在家裡昏昏沈沈地睡了一天。
再度到“Yeats”時,已經是兩個禮拜後的事。
誰知道到了店門口一看,竟然掛了個“CLOSE”的牌子。
這一驚真是非同小可,呆住了十分鐘左右。
只好在“Yeats”與鳳凰樹,喔,不,是菩提樹間,來回走動。
徘徊了約半個多小時,突然看到有個人影在遠處甩開黑暗,慢慢走來。


『妳怎麼現在才來?』
「你才等不到一個小時,我可是等了你兩個禮拜。」
她好像有點生氣的樣子,我只好一言不發地跟著她走進巷內。
她拿出鑰匙開了門,打亮了燈,走進吧檯,轉身洗杯子。
水龍頭哇哇地哭了出來,杯盤清脆地碰撞著,但她就是不出聲。
『我…我上星期發高燒,所以沒來台北啊。』
「真的嗎?」她轉過頭來,帶著訝異與關心的眼神。
『嗯。』
「那你好點了嗎?」
『我病好了啊。』
她擦乾了手,坐在吧檯邊,用手指輕輕觸一下我的額頭。


『妳剛剛為什麼不說話?還有今天怎麼不開店?』
「生氣呀。法律規定開咖啡館的人不能生氣嗎?」
『沒事幹嘛生氣?』
「你知道上星期我等了你多久?」
『我當然不知道啊。』
「我等到天亮。」
『啊?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好吧。原諒你了。」


「請問要點茶或咖啡?」
『咖啡。』
「請問您要哪種咖啡?」
『愛爾蘭咖啡。』
「需要加眼淚嗎?」
『啊?什麼?』

「你知道從酒保發明愛爾蘭咖啡,到女孩點愛爾蘭咖啡,經過了多久?」
『多久?』
「整整一年。」
『啊?這麼久?』
「當他第一次替她煮愛爾蘭咖啡時,因為激動而流下眼淚。為了怕被她
看到,他用手指將眼淚擦去,然後偷偷用眼淚在愛爾蘭咖啡杯口畫了
一圈。所以第一口愛爾蘭咖啡的味道,帶著思念被壓抑許久後所發酵
的味道。而她也成了第一位點愛爾蘭咖啡的客人。」
『這一年內都沒人點愛爾蘭咖啡?』
「沒錯。因為只有她才點得到。」
『為什麼?』


她沒有回答我的問題,繼續說:
「那位空姐非常喜歡愛爾蘭咖啡,此後只要一停留在都柏林機場,便會
點一杯愛爾蘭咖啡。久而久之,他們倆人變得很熟識,空姐會跟他說
世界各國的趣事,酒保則教她煮愛爾蘭咖啡。直到有一天,她決定不
再當空姐,跟他說Farewell,他們的故事才結束。」
『Farewell?』
「Farewell,不會再見的再見,跟 Goodbye不太一樣。他最後一次為她
煮愛爾蘭咖啡時,就是問了她這麼一句:Want some tear drops?」
『tear drops?』
「嗯。因為他還是希望她能體會思念發酵的味道。」


「她回到舊金山的家後,有一天突然想喝愛爾蘭咖啡,找遍所有咖啡館
都沒發現。後來她才知道愛爾蘭咖啡是酒保專為她而創造的,不過卻
始終不明白為何酒保會問她:“Want some tear drops?”。」
「沒多久,她開了咖啡店,也賣起了愛爾蘭咖啡。漸漸地,愛爾蘭咖啡
便開始在舊金山流行起來。這是為何愛爾蘭咖啡最早出現在愛爾蘭的
都柏林,卻盛行於舊金山的原因。」
「空姐走後,酒保也開始讓客人點愛爾蘭咖啡,所以在都柏林機場喝到
愛爾蘭咖啡的人,會認為愛爾蘭咖啡是雞尾酒。而在舊金山咖啡館喝
到它的人,當然會覺得愛爾蘭咖啡是咖啡。」
「因此愛爾蘭咖啡既是雞尾酒,又是咖啡,本身就是一種美麗的錯誤。」


「好了,故事講完囉。該為你煮杯愛爾蘭咖啡了。」
『別偷偷地幫我加眼淚喔。』
「哼。就算加了你也喝不出來。」
『搞不好我喝得出來喔。因為你的眼淚大概是甜的吧。』
「你上禮拜讓我白等,我還沒跟你算帳呢。」
『妳別自責了。我已經原諒妳了。』
「你………」她指著我:「不跟你說話了。」
她白了我一眼,便專心地煮愛爾蘭咖啡。


這次能待在“Yeats”比較短,愛爾蘭咖啡剛喝完,也是該坐車的時候。
『妳今天的堅持是什麼呢?』
「你是第一位知道愛爾蘭咖啡適合什麼樣心情的客人,所以我堅持請客。」
『心情?』






「剛剛說過了呀,愛爾蘭咖啡,適合思念發酵時的心情。」
『很好。其實我也很怕妳找不到堅持的理由。』
「下星期別再生病了。」
『妳放心。即使在醫院打點滴,我也會抱著點滴趕來的。』
「傻瓜,別亂說話。把外套先穿上,再出去坐車吧。」


日子愈來愈冷,南北的氣候差異也愈來愈大。
常常台南晴朗而微涼,台北卻是又濕又寒冷。
有一次台北下雨,她還撐著傘在巷口的鳳凰樹下等我。
又說錯了,是菩提樹。
『其他客人怎麼辦?』
「被我打發走了。」
『妳這麼狠?』
「呵呵……我開玩笑的。這時候客人非常少。」


「請問要點茶或咖啡?」
『咖啡。』
「請問您要哪種咖啡?」
『愛爾蘭咖啡。』
這種對白一直沒變,我們似乎儘量維持住老闆與客人間的單純關係。
不過我問了她幾次,她始終沒告訴我為何酒保發明愛爾蘭咖啡後一年內,
只有空姐才點得到愛爾蘭咖啡。


那年12月的第三個星期四,還剛好碰到她的生日。
『這麼巧?嗯……原來妳是射手座的。』
「對呀。所以我今天要陪你喝一杯愛爾蘭咖啡。」
『為什麼?』
「射手座,又叫人馬座,宛如一匹在原野上奔馳的野馬。崇尚自由的
人馬座當然適合喝一杯愛爾蘭咖啡呀。」
她好像很喜歡把所有事情都賴到愛爾蘭咖啡身上。


每次該去坐車時,我總會覺得公事包比來台北前重多了。
「你是第一位知道我是射手座的客人,所以我堅持請客。」
「你是第一位敢放女老闆鴿子的客人,所以我堅持請客。」
「你是第一位分不出鳳凰樹和菩提樹的客人,所以我堅持請客。」
「你是第一位喝愛爾蘭咖啡不用給錢的客人,所以我堅持請客。」
她總會隨便找到一個堅持的理由。
即使真的掰不出理由,她也會說:
「你是第一位我想不出理由請他喝愛爾蘭咖啡的客人,所以我堅持請客

隔年年初,這個研究計畫得做最後的期末報告。
我打了條領帶,準備上台解說研究成果,讓付錢的大爺們甘心。
順利的話,這將是我最後一次因公事而來台北。
當然有空的話,我仍然可以隨時到台北。
只是對現代人而言,等到真正“有空”時,
通常已經不知道是何年何月的事了。

而且重點是,我失去了來“Yeats”的“理由”。
任何研究計畫都會有所謂的研究動機或目的,簡單地說,就是理由。
可是當我不必再因出差而來台北時,那麼我到“Yeats”的理由是?
我和她畢竟只是咖啡館老闆與客人的關係啊。
一個在吧檯內,一個在吧檯外。隔著吧檯,我們反而覺得安全而簡單。
逾越這條界線,也許就像愛爾蘭威士忌和熱咖啡逾越了那兩條金線一樣,
會讓愛爾蘭咖啡不再純正。


「請問要點茶或咖啡?」
『咖啡。』
「請問您要哪種咖啡?」
『愛爾蘭咖啡。』
「你今天打領帶幹嘛?」
『因為……因為今天要期末報告,所以我…我要打領帶。』
我因為有點心虛而顯得口吃。
她又看了看我的領帶,還有比平常更飽滿的公事包。
「我明白了。下星期你不會來台北了吧。」
我看著她,不知該說些什麼,只是點了點頭。


她沒追問。
機械式地拿下愛爾蘭咖啡杯,磨碎咖啡豆,煮曼特寧。(咖啡豆太少了!)
倒愛爾蘭威士忌。(倒太多了!)
超過第一條金線,倒出一些,又倒入一點,還是超過。
索性一飲而盡。
再重新倒愛爾蘭威士忌。
加糖,點燃酒精,烤杯。(火太大了!)
旋轉杯子。(旋轉的速度太快了!)
靜靜地注視杯內的威士忌。(該離火了!)
熄掉酒精,加入熱咖啡,浮上鮮奶油。
「喝吧。」她開了口。


「想聽我的故事嗎?」她坐了下來,拔下眼鏡。
『嗯。』
「我唸的書不多,也唸的不好,畢業後一直在咖啡館工作。待過幾家
咖啡館,開始對煮咖啡產生濃厚的興趣。可惜現在的咖啡館愈來愈
重視氣氛和咖啡杯盤的講究,咖啡本身反而不是那麼受重視。」
「後來聽到愛爾蘭咖啡的故事時,我便下決心要煮一杯真正的愛爾蘭
咖啡。當我學會煮好愛爾蘭咖啡時,我就開了這家“Yeats”。」
「雖然這個故事只是傳說,或是人們的穿鑿附會。可是,我很當真。」
「開店以後,我一直期盼著客人點愛爾蘭咖啡。酒保等了一年才等到
第一杯愛爾蘭咖啡,我比他幸運,只花了三個月,你就點了。」
氣氛有點異樣,好像愛爾蘭咖啡內加的是有煙燻味的蘇格蘭威士忌,
而不是愛爾蘭威士忌。

她拿出了我第一次來“Yeats”時所看到的兩份Menu:
「你看看有什麼不同?」


我先翻了一下深咖啡色的那份,第一面是20幾種咖啡的名稱和價位。
再翻淺咖啡色的那份,第一面仍然是咖啡的名稱和價位!
我一直以為淺咖啡色的Menu裏面列的是各種茶。
原來這兩份Menu的第二面,才同樣是茶的名稱和價位。
差別的是,深咖啡色的Menu才有愛爾蘭咖啡。
『為什麼妳要做兩份Menu?』


「酒保當初也是這樣做,所以空姐才成為第一位點愛爾蘭咖啡的客人。」
「雖然我做了兩份Menu,但深咖啡色的Menu我從未拿出來過。」
「你第一次來時,我注意到你一直看著葉慈的畫像和詩句。雖然大多數
第一次來的客人,也都會這樣看,但別人是瀏覽,你卻是閱讀。」
「我花了一點時間,才決定碰碰運氣,看你是否會點愛爾蘭咖啡。」
「你第一次點愛爾蘭咖啡時,我心裡很激動。好像突然能體會當初酒保
聽到空姐說出“Irish Coffee”時的心情。」
「我很認真地為我生平第一個點愛爾蘭咖啡的客人煮咖啡,也很緊張。
你在喝愛爾蘭咖啡時,我一直偷偷觀察你。看到你喝完時滿足的神情
,我非常感動。以咖啡相交,也不過在此而已。」
「結帳時你一句衷心的感謝,對我而言,就是最大的報酬了。你可知道
為什麼我總是堅持不讓你付帳?那是因為我一直不肯把你當客人。」
她不斷地說著,好像夢囈似的呢喃。


「今天再讓我堅持一次吧。」
『妳今天的堅持是?』
「因為你終於讓我體會到酒保為空姐煮最後一杯愛爾蘭咖啡時的心情,
所以我堅持請客。」
『是什麼樣的心情?』
「思念的絕望。思念跟火車不一樣,思念總是只有一個方向。愛爾蘭
咖啡可以流傳下來,但他永遠沒辦法讓她體會他的苦心。」
『妳思念誰呢?』
「一個細心謹慎的人。」
輪到我不說話了。


「對不起………」我們同時沈默了許久,她才開口:
「我剛剛忘了幫你加眼淚。」
她端起已經空了的愛爾蘭咖啡杯,怔怔地凝視半晌。
「已經是最後一杯愛爾蘭咖啡了,為什麼我這麼粗心呢?」
她的眼淚突然汨汨地湧出,從綠色的愛爾蘭草原,滴落到愛爾蘭咖啡杯內。
然後用右手食指,醮著眼淚,在愛爾蘭咖啡杯口,畫圈。
一圈又一圈。
畫到第五圈時,她抬起頭,淚眼婆娑地說:
「Farewell。」
『Farewell。』我也跟著說。
我們沒說Goodbye。

回到台南,繼續規律的上班生活。
不用每星期固定出差的日子,格外顯得平淡。
偶爾跟同事們泡泡咖啡館,我總會試著找尋愛爾蘭咖啡。
有就點,沒有就算了。
即使點到愛爾蘭咖啡,通常只是材料相似罷了。
換言之,對很多咖啡館而言,愛爾蘭咖啡的意義就是威士忌加咖啡而已。
有的甚至還改加白蘭地。
更別說那個印了“Irish Coffee”的愛爾蘭咖啡杯了。


冬天快過去了,最適合喝愛爾蘭咖啡的季節也將結束。
而想念愛爾蘭咖啡的季節是該開始?還是該結束?
愛爾蘭咖啡和她,我到底最喜歡什麼呢?
我好像無法分別出對這兩者感情的差異,正如我分不出菩提樹和鳳凰樹。
如果愛爾蘭咖啡可以既是雞尾酒,又是咖啡;
那麼我是否能同時喜歡愛爾蘭咖啡還有她?


剛過完農曆年,幾個同事相約到台東的知本洗溫泉。
回程時,在台東火車站附近的咖啡館,我竟點到了愛爾蘭咖啡。
杯子對了,香味對了,連口感也對了。
只是老闆卻是個四十歲左右的肥胖中年男子。
我似乎已經可以分清楚她和愛爾蘭咖啡之間的差異。


我一面喝,一面回憶起以前在“Yeats”喝愛爾蘭咖啡的往事。
喝完後,酒精不僅燃燒了肚腹,連心也跟著燒了起來。
好像有種液體從眼角竄出,滑過臉頰,流進嘴裏。
有點鹹,又帶點酸澀。
我和她一樣,終於也嚐到了思念發酵的味道。


我等不及星期四的到來,也不需要等星期四的到來。
思念這東西根本不長眼睛,當思念之潮來襲時,是不挑時間地點的。
下了班,趕上最後一班台南往台北的飛機,到了台北。
離午夜12點還有一些時間,就站在巷口的菩提樹下等。
嗯,終於說對了,不再說成是鳳凰樹。


我推開“Yeats”的門,然後把寒冷關在門外。
她正拿著抹布,低頭擦拭吧檯。
「歡迎光臨。」她並沒有抬起頭。
我走到吧檯邊,坐下。
『妳還是喜歡用擦拭吧檯這一招嗎?』
她微微顫了一下,突然停止擦拭的動作。
抬起了頭。


「請問要點茶或咖啡?」
『咖啡。』
「請問您要哪種咖啡?」
『愛爾蘭咖啡。』
「你又跑來台北幹嘛?」
『因為想喝杯愛爾蘭咖啡。』


「需要加眼淚嗎?」
『不需要了。』
「為什麼?」
『因為我終於知道思念一個人時,是什麼樣的心情。』
「你思念誰呢?」
『一個認真而堅持的人。』


她仰起頭,微顫的手試著伸高去拿懸掛在吧檯上方的愛爾蘭咖啡杯。
卻怎麼也拿不下來。
我終於逾越了一直阻隔著我們的吧檯,走進吧檯內。
輕輕握著她的手,幫她拿下兩個愛爾蘭咖啡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