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03-23 17:02:10許老爹

生亡同讀海潮音(張瓊齡)

(一)
金義楨居士口述遺囑

黃葉飛舞語春風,落葉歸根不盡同,
我無家舍也無根,飄流法鼓聽晨鐘。
聖嚴法師心慈悲,樹葬供養七佛人,
晨鐘暮鼓醒迷惘,生亡同讀海潮音。

此詩是我參觀法鼓山植存區後有感而寫。

我現在要來交代遺囑。

我是退伍軍人,依法退輔會可補助新台幣十六萬元的喪葬費,依我個人的意願,最好盡量一切從簡,告別式可以不需要做;但屆時我人既然已走,做與不做的決定權不在於我。

我死後火化,骨灰不送回中國大陸,希望故鄉家人諒解我的決定。

我害痲瘋病的時代,痲瘋病人在社會上的地位連貓狗都不如。俗話說:「貓死掛樹頭,狗死放水流。」可是痲瘋病人一旦被發現,卻是活生生放逐海上任漂流。

大智度論上有曰:「癩病可治,癩心難醫。」在我來看,痲瘋病人的心病不好醫,在娑婆世界裡,又有誰的心病好醫呢?

樂生療養院的佛堂曾歷經四次的危機,至今仍屹立不搖,我個人看著佛堂從無到有,沒有動用到外界的人工,當初都是靠著缺手缺腳的病友,同心協力蓋起來的,能夠保留六十年不容易。後來透過參與慈濟,佛堂蓮友得以回饋社會,都是集合眾人的力量,不是個人能夠達成。希望我死後,佛堂能夠繼續發揮作用。

一○一年二月二十四日

就是這份金阿伯的遺囑,促成了今年三月十二日赴法鼓山植存之行。

金阿伯身為「退除役官兵」一員,又隻身在臺,按例在臺灣往生,身後事會由「退除役官兵輔導委員會」來主責,但若是金阿伯生前預立遺囑交託後事,則可依照金阿伯本人意願辦理。

去年初,退輔會見金阿伯年事已高,頻頻催促老人家預立遺囑,以便有所本,於是在周淑美師姐與我和經常義務為金阿伯推拿的謝安良師兄三人的見證下,立下這份遺囑。
 
話雖如此,但金阿伯坦言,這份遺囑只是應退輔會之需所寫,目前金家的大家長是阿伯的幼弟金小波先生,一切要以他的決定為主,因此雖有一紙遺囑,但眾人都認為只是備而不用。

金阿伯往生兩天,退輔會便要求接任會長的林葉師姐提具證明,確認退輔會不需插手後事,告別式當天,也推派主管級人士前來弔唁,並目睹一切莊嚴隆重儀式。
 
想不到,當金阿伯的骨灰已隨著至親,回到中國常州祖墳安葬,退輔會卻表示,金阿伯的骨灰須依照他的遺囑,安葬在法鼓山的植葬園區才能夠結案,然而,金阿伯的親人來台迎接他返鄉,已經入土為安,豈有讓他葬入法鼓山之理?
 
雖然,兩岸之間的關係已漸趨開放,但站在官方角度還是互不承認,尤其金阿伯曾經帶有軍職,在樂生院向來德高望眾,退輔會堅持必須依照遺囑所言執行。
 
所幸,金阿伯告別式當天,臺中蓮社的蓮友隨行到火葬場時,曾徵得家屬同意,當眾揀取金阿伯的舍利子與舍利花,之後這些舍利子與舍利花經過整理,已全部送回樂生院佛堂供奉;另有一小撮非舍利子與舍利花的骨骸,則放置在一個小容器中,一併供奉。為解開「退輔會」拋出的難題,遂決議將這一小部分的骨骸,擇期迎至法鼓山的植葬園區安葬,如此金阿伯不但返鄉安葬,與父母、大姊長相左右,同時也同時長眠臺灣土地,以慰眾蓮友之心。
 
想來,一切冥冥之中自有其道理,總要完整經歷過,才知其奧妙之處。

(二)

經過八個多月的等候,終於金阿伯留存在臺灣的少許遺骸,得以進入法鼓山生命園區植存。

目前由政府推廣的「環保自然葬」,指的是當人死亡後,以火化的方式將遺骸燒成骨灰,之後不做永久的設施、不放進納骨塔,亦不立碑、修墳。

環保葬法大致可分為樹葬、灑葬、海葬、花葬等,分別是:
(一)樹葬與花葬:
樹葬與花葬是指於公墓內將骨灰藏納於土中,再植花樹於上,或於樹木根部周圍埋藏骨灰之安葬方式。實施樹葬之骨灰須經研磨裝入容器,其容器材質應易於自然腐化,且不含毒素成份。目前多使用玉米澱粉做的、可分解的骨灰罐。

(二)海上骨灰拋灑(海葬):
海葬是將研磨處理過之骨灰(或裝入無毒性易分解材質之容器)拋灑於政府劃定之一定海域。火化後的骨灰,需經過再處理,使其成為小顆粒或細粉,目前的作法是用雙層環保袋包裹盛裝,並加入五彩石增添重量,當船行駛至外海,由家屬為亡者做最後祝福祈語後,將環保袋伴隨鮮花拋向海中,於眾人默禱下,目送骨灰沉入海中。

骨灰撒海,衝破了傳統的「入土為安」觀念。「人從自然中來,又回到自然中去」,海葬是繼墓葬以後的重大改革,是人類思想的一大躍昇。台灣地區四面環海,海葬若能慢慢蔚為風氣,將是未來台灣殯葬文化另一特色。

(三)(公墓內)骨灰拋灑、(公墓外)植存:
在政府劃定的特定綠化地點、花園或森林,以拋灑或埋藏骨灰之方式進行,不立墓碑不設墳,不記亡者姓名,以供永續循環使用,並彰顯人於往生後一律平等之觀念。

環保自然葬法符合環保又節省墓地,在看似公園的墓地,其中開滿玫瑰、櫻花、山茶、杜鵑、海芋等花朵,到處長滿樹林,蒼翠蔭天,不見一絲黃土,如此景象對於逝者是何等的享受、何等的安詳!人死後,終究黃土一懷,與其讓蛆蟲啃食,倒不如火化成灰,回到大自然的懷抱,無論是樹葬、灑葬、海葬、花葬,都是透過大自然的洗禮,讓生命經火化銳變,而脫胎換骨,浴火重生,來的自然,走的輕鬆安祥!

由法鼓山提倡的環保自然葬稱為「骨灰植存」,其與樹葬最大的區別在於植存區是一般的林園,沒有墓碑、墓塚等設施。植存前骨灰需再經過細磨處理後,分裝入三小包環保紙袋後再埋入地下,一段時日後分解回歸大自然,土地可重複利用。

金阿伯長眠的這個園區,同時也就是聖嚴法師圓寂後回歸大地之處。

此園區土地本屬法鼓山所有,已捐贈給新北市政府做為植存示範教育之用,由法鼓山代管,需事先經過申請程序,於排定日期前來,先到接待室觀賞一段影片後,在法鼓山的志工引領下,依照程序進入園區植存。

一行人來到園區的入口處,沿著之字型的小徑一路向上攀升,沿途有散發著猶如蘋果香氣的含笑為伴,全程靜默則讓我們逐漸準備好身心。

植存的過程相當簡單、寧靜,前來觀禮的蓮友們推派代表分三批,每批三位,先由一位將骨灰倒入預先挖好的洞裡,第二位將一朵蘭花置入洞中,再由第三位覆上兩坏泥土,最後再由志工蓋上一個白色或綠色的蓋子,如是者三回,即完成整個儀式。















與會的眾人,唯有我,在金阿伯大部份的骨灰回歸故鄉安葬四個多月後,曾親自前往中國常州上墳,如今再相隔四個多月,又得以參與阿伯遺在台灣的骨灰的植存典禮,只能讚嘆因緣之殊勝。

(三)

「金阿伯肯定超想回這個家!」並且,從二十年前,他首次回到常州故鄉,這種渴望在他心中就不曾稍減過。

二○一二年十一月十日晚上,當我一邁入金小波爺爺的宅邸,這個念頭不由分說地冒了出來。當時我與盈竹已和金家人相處了兩天多的時間。

金小波爺爺是金阿伯的弟弟,當年金阿伯從軍前夕,曾赴床邊探視熟睡中的三歲幼弟,這一分離就是數十年光陰,直到約莫二十年前起,阿伯前後返鄉探親兩次,期間小金爺爺也曾帶著妻子到樂生院長住,如此一來一往,兩兄弟這輩子在年長後,才累積了五十多天的相處。

在樂生院、金阿伯的告別式上初見小金爺爺,只覺他與阿伯的相貌酷似,連耳朵的樣子都如出一輒,但當時並未交談;當我專為給金阿伯上墳來到常州,經過三天的相處,竟發現,兩位相差十來歲的金爺爺,不僅外貌神似,連性格、為人處事的風格、領導力、不怒而威的器宇,甚至還包括觀察入微、對人體貼細心,都像得不得了,只能把一切歸於基因遺傳了!

小金爺爺已從校長職位退休多年,每天生活依然繁忙充實,只要這所他一手建立的學校有任何需要,一定毫無保留地付出。而跟小金爺爺一家三代接觸的感想是,這是一個情感濃得化不開的家庭,儘管第三代的孫女們,有些因為求學的緣故負笈國外,這個家的凝聚力從不曾稍減。小金爺爺家裡,有他精心為四個兒女各自的小家庭,從小到大製作的照片牆,縱然他的四個兒女自小對於父親即相當敬畏,然而,我卻從這面照片牆,看見了小金爺爺不言而喻的慈愛。而這樣的慈愛,是我每次到樂生院見金阿伯,都充份感受到的。兩位金爺爺世代的男性,他們的慈愛是含蓄而溫厚的,千萬別讓他們看似嚴肅的樣貌給震懾住了。

小金爺爺的獨子-憲揚大哥,受命三天全程接待我與盈竹,金大姐也撥空陪了我們一天半。抵達常州的次日,即在小金爺爺與憲揚大哥的陪同下,來到了金阿伯長眠的金雞公墓。當我看到金阿伯的墓穴就坐落在父母與大姊的中間,突然覺得這位眾人眼中一輩子的強者、永遠屹立不搖的精神支柱,終於在往生後,可以依偎在父母與長姊的懷抱中安息,不用再那麼強悍地與命運拼搏了,想到這兒,我有種心疼卻又欣慰的感覺。

「金阿伯一定超想回常州的家!」我非常堅信,但是,實際上他不願意增加任何家人的麻煩,於是,他把這份渴望深埋於心中。至死方歸。









(四)

我在出社會的第二個年頭(一九九三年)因慈濟月刊的樂生院專題採訪工作,和樂生院的長輩結下不解之緣,其中緣份最深的是二○一二年六月二十六日以九十三歲高齡往生的金義楨爺爺,以及目前已八十高壽的林葉奶奶。

在我們結識的前十年,金阿伯(無論老少大家都這麼稱呼他)可說是我心目中,一個理想父親的原型:視野寬廣、有氣度、無私、有智慧、對人充滿關愛,但並不給人壓力,幾乎在我碰到人生的重要關口時,都會來到金阿伯面前跟他聊聊,聽聽他的意見,也跟他分享我的體會。我曾跟好友說過,此生因為認識金阿伯,某種程度算是彌補了我與原生家庭父親不夠親近的遺憾。

在我們結識的後十年,我從事國際志工的工作,經常不在國內,有一回大概隔得久了些沒去見他,金阿伯當時的視力與聽力減退不少,一時間竟認不出我來,我以為他老人家已經退化得這麼嚴重,當下忍不住傷悲落淚。所幸,他並不是真的退化,一直到他臨終前,都能清楚地認出來到他面前的每一個人。

無論是金阿伯或是林葉師姐,我認為他們最值得令人敬佩的就是:一生活得非常有尊嚴。他們一方面極為謙卑,儘管做過無數的善事、締結數不清的善緣,但從來不居功;另一方面,儘管疾病纏身數十年,經常性地與各種病痛奮戰,他們也決不輕易勞煩他人,也因此,一旦他們開了口,就表示那真的是他們力有未逮又真正想要做的事。

初識金阿伯的那些年,他還能雙手拄著拐杖自己走動。有一回,我倆要一起爬上小山坡,到林葉師姐屋裡用餐,突然間下起小雨來了,我下意識地想幫他撐傘,沒料到他老人家竟拒絕了,阿伯望著我說:「平常你沒來的時候,我都是自己打傘的!」我立即感受到,阿伯並非在拒絕我的善意,而是刻意對我的教導,就從那時候起,在從事助人工作時總會自我警惕,與其做一堆可有可無,或者當事人原本就可以自己做的事,寧可只做一件是對方真正需要卻非得他人助一臂之力的事。

我承認,一開始之所以想要近距離瞭解金阿伯他們,的確是基於對他們特殊疾病的好奇,然而,採訪工作結束後又緜延了二十年的情誼,就完全是被他們崇高的心靈境界與為人的風格所吸引。當我們相識時,金阿伯、林葉師姐就已經是老人了,這讓我清楚地看見,一個人從初老、中老到老老,會是怎樣的進程,而人儘管身體可以衰敗,但人一輩子努力修為的精神力和意志力,的確是可以貫徹一生,直到面對生死都可以從容不亂。

由於工作的關係,我總有機會碰到所謂「異於尋常」的人,也的確從這些特殊的生命得到許多啟發與成長。然而,隨著自己的年歲漸長與經驗增多,我逐漸不再迷信所謂的特殊人物,倒覺得每個人皆有其獨特的風姿與特質,問題是我們自己有無能耐去看見這些或許微小但具體的人格典範呢?

有人說,我們所處的這個時代已經沒有大師,但同時,如今也是前所未有,人人都有可能成就一種微型典範的時代。

天上的太陽只有一個,但天上的繁星卻是無數。每個人就像星星一樣,在努力發光的同時,也在和其他的星星相互輝映吧!

一旦只要想通,我們和其他人都是在一種共生以取得共好的狀態,那麼,當我們可以去成全他人的美好時,我們自己也就同時朝著美好,更加邁進一步。

(本文作者於1992~1995年期間任職於慈濟月刊,2012年5月由慈濟人文傳播基金會出版《從Me到We的旅程》一書)

相片提供:張瓊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