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家(許老爹)
我有兩次逃家的「紀錄」。
在民國五十年代的農村,如果聽到「逃家」,那準是哪家的大姑娘為「婚事」逃跑了;像我這種小蘿蔔頭也會逃家,在當時可比大姑娘逃家還轟動。
第一次逃家是在民國五十一年,國小四年級。
那天放學回家,看見桌上擺了幾包「森永牛奶糖」,應是阿爸打牌贏回來的。平常都是吃人家的東西,難得當一次「大哥」,牛奶糖往口袋一塞,呼朋引伴享用去了。
天黑回家,二姊問:「牛奶糖是不是你拿走了?」
「是呀!」
「你會被阿爸打死!」
會被打死?那還得了,趁阿爸還沒回家,晚飯也顧不得吃,趕快溜之大吉。當晚和一些同伴玩捉迷藏,找個「柴堆」躲,鑽進去竟然一覺睡到天亮。
阿母並不知道「牛奶糖事件」,看到我在外面玩,還叮囑不要太晚回家睡覺;直到臨睡看不到我,才急得到處找人。
天亮了,更不敢回家。越過官田溪,走了約五、六公里的路,到阿扁的母校--隆田國小,找從小就過繼給舅舅的三姊,告訴她「牛奶糖事件」。三姊要我先到外婆家。於是,又走了幾公里的路到西庄外婆家。
從夜晚到中午,沒進一口飯,走到外婆家時,雙腳幾乎發軟;吃過飯後,就在外婆家休息。
傍晚,在麻豆學打毛線的大姊騎腳踏回家,經過西庄時,遠遠看見我站在門口,於是繞了進來載我回家。
回家後,阿爸並沒說什麼。第二天是學校的月考,當時只考兩科--國語、算術,我考了200分;這次沒拿到阿爸的獎品,阿爸說:「你的獎品已先給過了。」
事後,我才知道二姊是嚇我的,她也因此被阿母狠狠罵了一頓。
※ ※ ※
第二次逃家,是在民國五十五年,讀初中一年級。
當時九年國民教育尚未實施,讀初中必須參加聯招。
民國五十三年的曾文區聯招,狀元被我的母校奪下,學校雄心勃勃的要蟬聯下一年度的狀元,而把這個希望寄託在我身上;阿爸對我更是滿懷信心。
民國五十四年,曾文區聯招放榜,我排行三十名。國語是拿最高分,算術卻出乎大家預料的低;堂兄很不服氣的去調閱考卷,發現有一道應用題題意不清,適用兩種答案,爭執的結果,如果加上那五分,也只能進到十三名,還是拿不到狀元,也就不了了之;但這行動已造成大家議論紛紛。
開學了,脫離了恍如惡夢般的惡性補習,猶如脫韁野馬,把功課拋之腦後,盡情彌補被剝奪的童年歲月。
第一次月考成績下來,有一科紅字,我仍不以為意。學期末了,八科中見了三科紅字。
寒假過後,第一次月考結束,隨即參加春假旅行。回到學校,成績單發下來,高唱「滿江紅」。幾經躊躇,還是交給阿爸蓋章。
接過成績單,阿爸氣得全身發抖。當初為了想爭狀元而鬧出風波,如今卻讀成這個樣子,面子要往哪裡放。罰跪在床上,棍子伺候一頓後,阿爸說:「我不要你這個兒子了,要去哪裡隨便你,你乾脆去跳曾文溪,死掉算了。」說完,氣呼呼的出門喝悶酒去了。
深夜十一點多,悄悄的打開大門,擦擦眼角殘餘的淚珠,走出了院子。春寒料峭,我不自禁的拉高衣領遮擋刺骨的寒風。有了幾年前的「經驗」,找了個「柴堆」,再搬幾捆稻草擋風,就在「柴堆」下過了第一夜。
天亮後,循上次的路線,欲涉過官田溪時,遇到了一位世伯,看到了我,他說:「你怎麼在這裡!你阿母找你找得快發瘋了,趕快回家!」
答應了世伯,離開他的視線後,繼續涉過官田溪,走到隆田火車站,爬過柵欄,在月台上呆坐著。不久,即被站務人員趕了出來。
火車要進站了,我又隨著人群混入月台。進站的是北上往台北的普通車。踏上火車,找個位置坐下,腦筋一片空白,天涯茫茫,我也不知要往何方。
車過台中,查票員開始查票。我裝模作樣翻遍口袋:「車票掉了。」
「從哪裡上車?」
「隆田。」
「要到哪裡?」
「桃園。」
「票價多少?」
「……」
就這樣,被帶到行李、守車廂。裡面有一位警察,帶著一位銬上腳鐐、手銬的犯人,每當犯人的眼光掃向我,心裡就覺得毛毛的。
不久,另一位查票員進來,問清原委後,看著我的制服:「曾文中學,就在我家附近。」於是,問我住在哪裡,爸爸叫什麼名字。地球就是這麼狹窄,他竟是阿爸的朋友。問我為何離家出走,我老實告訴了他。
「吃午飯了沒有?」
我說:「沒有錢買。」
「我請警察送你回去好不好?」
「不要,我要去台北找二姊。」
於是,阿爸的這位朋友帶我到客車廂,找個位置,送來麵包,泡一杯茶讓我裹腹。還要拿錢讓我坐車,我說:「不用了,我認得路,走路就行了。」天知道,台北,我哪認得什麼路。
到達台北,下了火車,步出月台,想去找在雙城街學美髮的二姊。望著滿街耀眼的霓虹燈,人生地不熟的,身上又沒半毛錢,只能茫然的在街頭漫步。肚子又餓了,前面有一家當舖,看看手腕上的手錶,應該可當幾塊錢吧。
鼓足勇氣進了當舖,囁囁地說:「我要當手錶。」
老闆推一推老花眼鏡,看了我一眼:「囝仔人不能當東西!」
走出當舖,前面來了一輛三輪車,靈機一動,伸手招了過來,跳上三輪車:「雙城街!」
順利找到二姊,由二姊付了車資。
晚餐後,我對二姊說要上大號。二姊帶我進浴室,指了一個東西,要我在那兒上。生平第一次看到坐式馬桶,不知道該怎麼蹲,最後是雙腳踩上去。解決後,看著那一坨東西,研究了老半天,仍不知要如何讓它消失,只好出來求助二姊。
在台北又過了一天,晚上,二姊帶我搭夜車到嘉義,再從嘉義轉車到布袋,找在布袋當警察柔道教官的舅舅。舅舅和阿爸的感情非常好,二姊怕我回家後又挨打,所以來找舅舅,請舅舅帶我回家。
還記得舅舅要帶我回家時,向局裡請假的理由是這樣寫的:「因為我的外甥不努力,他爸爸氣得噴噴跳……」
我問舅舅,什麼叫「噴噴跳?」
舅舅說:「就是很生氣,氣得噴噴跳啊!」我似懂非懂的點點頭。
終於回家了,阿爸問我:「為什麼要離家出走?」
「是您說要把我趕出去啊!」
「那我叫你去跳曾文溪,為什麼沒去跳?」
父子簡短的對話之後,阿爸就和舅舅出去喝酒了。
三天三夜的逃家,就此落幕。
聽說,這三天阿爸除了喝酒就是睡覺,都沒去工作。阿母白天像失了魂似的到處求神問卜;夜晚就拿著竹桿、手電筒,在村內的「柴堆」到處找,因為,她這個兒子第一次逃家,就是在「柴堆」下過夜的。
三十幾年前的往事了,阿爸、二姊、舅舅已先後往生多年,每每想起這段往事,陣陣感傷就會不自禁的湧上心頭。
2001.10.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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