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期結束，大部分的老師和學生們都回家了，整座校園空盪盪地，連便利超商都暫停營業，充滿人去樓空的蕭索氣氛。為了修改一篇論文，我還留在研究室裡徹夜奮鬥，過著拋家忘情的非人生活，不知東方既明。直到肚子咕咕作響，干擾我的寫作思緒，方才停筆，出外吃早餐去。

    清晨六點多的大林小鎮，還籠罩在薄薄的霧氣之中，眾人猶未從睡眠中醒來，只有少數早餐店或菜市的攤販在張羅生意。平常吃多了學校裡的三明治，我特別想換換口味，想起好久沒吃皮蛋瘦肉粥，於是到處尋覓賣粥的所在。終於發現有位阿婆在屋簷下擺了一個小小攤子，賣的就是飯糰和粥品，興奮之餘立刻衝到阿婆面前問：「有沒有皮蛋瘦肉粥？」

    阿婆笑著說：「有有，要大碗還是細碗？」看到她和善的面容，心中頗感溫暖，便點了大碗。阿婆要我等一等，就開始加肉添料，把粥熬熱。阿婆的丈夫也從攤子後面走出來，搖著一頭白髮，微笑對我說：「妳好早，是去慈濟醫院上班？」這位老阿公大概以為我是醫院的護士吧！我正想答話，卻見他身後轉出一個黑黑胖胖的年輕少女，快步地走到我身旁，口中念念有詞，不知在訴說些什麼。我以為少女想跟我說話，便轉頭注視著她，不料少女忽然咬牙切齒地大罵：「混蛋！去死啦！打死你，打死你，打死你啦！」接著伸出一雙孔武有力的拳頭，我驚得退後了好幾步，以為她要往我身上攻擊，但她卻把雙拳朝向自己胸口使勁的搥打，一面高聲叫嚷著：「打死你，打死你，打死你，打死你！」

    我呆住了！只見老阿公又氣又急地上前摑了少女一巴掌，厲聲喝斥：「痟婆！卡緊回去！不要讓客人驚死！」少女停頓片刻，仍是用力擊打自己，渾然不覺被掌摑的臉蛋的疼痛。她對自己下手那麼重，彷彿己身就是她此生最大的仇敵，一定要置之死地而後快。我忍不住說：「別打了，別打了，小妹妹妳不痛嗎？」

    老阿公半拉半扯地將少女強拽到屋後去了。阿婆眼中泛著淚光，嘆息著說：「沒有用，我孫女從小就這樣，她精神不正常，起痟時以為自己身體裡有魔鬼，非要把魔鬼打死！」我默然無語，忽然想起台灣早年的一部電影「瘋女十八年」，是根據台南西港地區的新聞事件改編的，一位女子被丈夫拋棄而發瘋，送回娘家後，又被父親關在佛寺中十八年，理由是女子施法驅魔反中邪，必須被禁閉和隔離。不論瘋女發瘋是因為被人拋棄或中邪，她都是父權社會和理性秩序貶抑與污名化的對象，更遭受到來自常人的恐懼、輕視與排擠。

    這年輕的少女，應是十八一朵花的年紀吧？我不知道她為什麼會發瘋，是先天遺傳，還是後天環境的壓力？我不敢也不忍多問。老阿公與阿婆照顧孫女多年，想必也身心俱疲，令人堪憐。阿婆不住向我道歉說嚇到我了，其實我正在汗顏自己見到瘋癲的第一反應，也如常人般是驚嚇恐懼多過反思自省。回程的路上，我不斷想著少女擊打自己的模樣，她以為自己身體裡住著魔鬼，其實我們每個人的身體裡又何嘗沒有魔鬼呢？只是我們掩飾得很好，才能道貌岸然的做正常人。當我們發現心中的魔鬼時，是否能夠像少女這樣奮力的打擊魔鬼呢？

    對於打擊魔鬼這件事，有時候，正常人遠沒有瘋子勇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