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家找資料時，無意中於書櫃的某本書內，發現一張學生寫的卡片。卡片上畫著一個戴皇冠的女子，旁邊有一行歪斜稚拙的筆跡：「老師是美麗的公主」。剎那間，記憶回到了唸研究所時所教的一個作文班的小男孩，也想起了那段長達數年的兼課歲月，我在兒童補習班、專科和大學之間轉戰，看過各種可愛的、可怕的、討厭的、乖巧的、聰明的、打混的、世故的、天真的、特立獨行的學生。

小男孩是第一個令我印象深刻的學生。大大的眼睛和蒼白的臉蛋，襯著他眼框下兩道濃深的黑眼圈，愈發顯得突兀驚悚。小男孩整堂課都在發呆，憂愁無神的大眼，彷彿盛滿冤屈的枯井，要懾盡生人的魂魄似的。我問他為什麼會有黑眼圈，他怔愣著不答話。後來我輾轉從旁得知小男孩的狀況：父母離異，小男孩由奶奶照顧，終日沉默，有失眠和自閉的傾向。這是怎樣無眠的親情渴求？忍不住在課餘關切他的作息和飲食，他卻愣愣的沒什麼反應。有一天下課，小男孩突然走到我面前，怯怯的遞給我一封卡片，什麼也沒說就離去了。我打開來，看到那童稚的圖畫和語言，眼前突然浮現出那兩口枯井，似有水滴緩緩的，涓涓的流淌出來…。

之後在一所專科兼課。那是一班活潑愛鬧的夜間部學生，而角落處總坐著一個短髮女孩，從不參與活動，同學也不和她往來。某次講到飼養寵物的經驗，學生突然說：「我們班有人養蛇！」全班都望向那女孩，竊竊私語：「她背包裡有蛇！」我驚異的看著女孩，和她身旁那只黑色背包。女孩說：「是蟒蛇。想看嗎？」附近的女同學尖叫著，像大風吹般紛紛換到離她更遠的座位。學生們向我控訴：「她曾把蛇放在抽屜，嚇哭同學！」我問女孩難道不怕同學被蛇咬傷？她說牠很乖不會咬人。我說帶蛇到校會使人害怕，她說那就把蛇放進背包，又不妨礙別人。我嘆口氣，終於明白女孩為何被孤立。女孩的功課不好，個性孤僻，沒有朋友。課後和她聊起她的蛇，女孩的眼中綻放出光芒，熱切訴說著她和蛇兒糾纏玩耍的樂趣，還有每週為蛇兒準備白鼠當食物的情形。我想像著蟒蛇大口吞食白鼠的場面，頗覺血腥，問她不覺得殘忍？女孩冷然說：「白鼠不餵蛇，也會因為很多狀況死掉。生命本來就是殘忍的。」這是身處邊緣的孩子早熟而悲觀的生命體驗嗎？女孩要讓我看她的蛇。我望了她的背包一眼，冰涼的蠕動感爬上背脊，忙強顏婉拒。她笑了笑，也許是笑我太膽小。期末批改考卷，見到她零落如常的卷子，在背面最後一行寫著：「我早就沒帶蛇到學校了。考試不用功，對不起。」用分數去評定這樣的孩子，其實也沒有任何意義吧？我想。

但願有一天，枯井能得到愛的滋潤而重新煥發生氣，蟒蛇也能在陽光下舞出屬於她的獨特風姿。

(2006.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