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06-09 20:06:23吐寶

余秋雨「寫作感受」節錄自「余秋雨臺灣演講

余秋雨「寫作感受」節錄自「余秋雨臺灣演講」
以下文章節錄自無限傳說討論版(http://www.i-legend.org/

人世間很多事,越是發展越容易迷失。清醒的人總會不斷自問每件
事的原始定位,警惕自我迷失。寫作這件事,是寫作人與讀者的心
理溝通,素昧平生的讀者有一些心理底線,這也就決定了寫作人的
心理底線。我們應該多想想這些心理底線,以便找到一個立足點。
沒有立足點,做出來的姿勢再美麗也要鬧笑話。

一、你與讀者未曾簽約

讀者沒有義務要去興致勃勃地讀哪一位作家的作品。這一點,初學
寫作的人大多明白,但當他稍有名氣,往往就迷惑了,以為自己有
了一個穩定的讀者群,自己的名字就是契約。真實情況并不是如此


我曾經很喜歡契訶夫、次威格的短篇小說,提起他們的名字就高興
,但他們的全集卻遠遠沒有讀完。照理他們的名字對我已建立了某
種心理契約,但讀到不喜歡的篇章依然放棄,那種契約并不存在。

......

寫作的人自己也是讀者,總該從自己的閱讀心理上領悟:不存在永
遠忠實的讀者,不存在那個想像中的契約。

那就是說,什麼時候都沒有理由自我放任、松松垮垮,讓讀者去聽
你的胡亂閑聊、重復嘮叨。每一篇都是一個新的開始,每一句都有
一份新誠懇。曾國藩說,立身處事,在乎敬、誠二字,寫作人也要
每時每刻以敬、誠面對讀者。不管以前的文章已經為你添加多少聲
勢,你也不可以仗勢欺人;不管以前的文章已經為你集結多少讀者
,你也不可以恃寵耍潑。

恭敬和誠懇極有感染力,人們從第一句話、第一個眼神就能領會,
因此常常是一次美好交談的起點。相反,沒有恭敬和誠懇,即便滔
滔言詞間充滿了機智、詼諧,即便人們也頻頻點頭、暢懷歡笑,心
底里總存著一層隔膜。

那麼,請別匆忙提筆。先把寫字臺收拾乾凈,然後再收拾一下自己
的心情。靜靜地坐一會兒,吐出殘留的濁氣,胸襟是空靈的,空靈
中有一個又高又遠的背景。在這個高遠的背景下你再仔細搜尋一下
,剛才想提筆的沖動還剩下多少。如果它還存在,那就是一個好兆
頭。

與這個沖動相伴隨,你一定已經有多種零碎的積累,有不少靈感的
火花,有很多跳蕩的佳句,但這一切都不能直接通像文章。正如羅
曼□羅蘭所說的,不要直接走進那個典儀,先在自己的房間里安靜
一陣。需要有這樣一個收拾心情的時間,因為你面臨的是一次隆重
的交談,交談的召集人是你,交談的主角也是你。

被你邀請的客人中,既有老友、又有很多陌生人。如果太隨意,你
又有什麼資格邀請他們?

事實是,客人對我們的失望,常常超過對我們的驚喜。

哪怕寫了一輩子,寫到最後一篇文章,也不要企望讀者的信任慣性
。寫壞最後一篇文章是極有可能的事;到時候只能再一次領悟:我
與讀者未曾簽約。


二、沒有吸引力等於沒寫

尊重讀者,首先要吸引讀者。

一生中有幾本書不能吸引讀者,這幾本書等於白寫;一本書中有幾
篇文章不能吸引讀者,這幾篇文章等於白寫;一篇文章中有幾句話
不能吸引讀者,這幾句話等於白寫。

完全不考慮吸引力而自命清高,也是一種人生態度,有時候還是一
種值得仰望的人生態度。抱有這種人生態度的人可以作很多事情,
就是不適合寫文章。

......

對讀者的吸引力并不等於招惹讀者。吸引力的內在依據是文章本身
的張力。張力往往因問題而引起,如果完全沒有問題,沒有追所問
題、展示問題、闡釋問題、解決問題的欲望,文章就沒有開弓之力
,那怎麼射得出去呢?

問題是泛化的。對於劇本,問題常常呈現為危機與沖突;對於散文
、詩歌、小說,問題常常呈現為困惑、麻煩、好奇、驚訝,呈現為
某種答案不明的喜怒哀樂,某種針對庸常生活的離心趨向。全部這
一切可能都是含而不露的,但只要存在,便有張力。

張力又因激情而增加。激情是作者對問題的態度,問題不管是含是
露,都因激情而散發出熱量。世上的問題數不勝數,能引起你激情
的則很少,因此,所謂激情,是你生命的一種誠懇投入,所謂熱量
也是你生命的熱量。冰冷的文章是談不到張力的,只不過,在某些
高手筆下,熱量蘊藏在冰冷的外表下,那反倒因為冷熱反差而別具
張力。

除了內在的張力,文章的吸引力也要依仗一些技巧性措施。懸念的
布置、節奏的調節、抑揚的搭配,都應該講究。也有少數老手,把
這些講究變成了本能性的習慣,不必多加考慮就處處妥帖,就像古
代詩人,隨口一吟便合乎平仄,又像表演大師,放松一眼也是步步
見彩,於是有人總結說,最高的技巧是放棄技巧。但能達到這個水
平的能有幾人?在多數情況下還需要多加錘鏈。

......


三、語言感覺來自耳目

文章由語言組成,文學的語言則由感覺組成。由小感覺組成大感覺
,由具體感覺組成整體感覺。文學的世界,說到底是一個由語言營
造感覺的世界。

......

但是,很多寫作人常常搞錯,以為文學的感覺僅僅是自己的感覺。
於是便在文章中把自己的感覺直接抒發出來:我憤恨、我興奮、我
驚訝、我嘆息......

其實,直抒感覺往往葬送感覺。

一個寫作人一會兒產生這樣的感覺,一會兒產生那樣的感覺,與讀
者何關呢?感覺人人都有,為什麼獨獨那些以寫作為業的人的感覺
,需要別人注意?

這些是不公平的。

寫作人要作得,是引發讀者的感覺。他們真正的本事,是把許多互
不相識的讀者的感覺系統一一調動起來,使人人都感同身受。

那麼,讀者的感覺怎麼才能引發出來呢?無數事實證明,首先通過
耳目直覺。先要讓讀者彷佛聽到,彷佛看到,他們原本漠然的感知
系統才能漸漸蠕動起來。

就像在生活中,你要向你朋友講一件事,如果事情比較復雜,你又
想在復雜中說服對方,那麼,最好不要急於把你的判斷和情緒早早
端出來,而是應該平靜地敘述事情的具體過程,描述當時的情景,
連重要細節也不要放過。這些描述,正是要朋友產生彷佛聽到、彷
佛看到的效果。可以想像,過不了多久,朋友就會跟著你的思路走
了,而且他們是那樣自愿,并不認為受了你的判斷和情緒的左右。

......

也許會有反證:某些文章評述當時當地人們熟知的事件,未必有具
體的描寫,卻因痛快淋漓而大受歡迎。但是,時評并非文學,文學
的魅力超越時空,只有連事件發生地之外的人也能夠感受,甚至異
代的人也能夠進入,才算是真正的佳作。

寫作中保持耳目直覺,就有可能使作品產生一種水靈靈、毛茸茸的
質感,這也就保持了文學的基元性優勢。文學最怕風乾,最怕提煉
成化學物質。對此,十九世紀俄羅斯文學評論家別林斯基曾用一個
最簡單的例子告誡作家:糖精不是糖。

......

當然,寫作人對耳目直覺也不能無節制地大肆鋪陳。把一朵云、一
棵樹、一件舊衣服寫上幾百字,這是以描寫之名再賣弄文筆,本想
引發讀者感覺反倒成了對讀者感覺的剝奪。引發感覺,是對讀者主
動性的尊重,剝奪感覺,是對讀者的輕蔑和騷擾。

用最精鏈的筆墨,把讀者的感覺點化一下,而自己想說的一切則悄
悄地隱潛在這種感覺中,才算到位;在舉重若輕之中,讓讀者不是
在理念上而是在感覺上接受你,才是高手。


四、盡量不要自作多情

對很多寫作人來說,撕破感覺層面而生硬跳出來的,常常不是理念
,而是感情。因為跳出來的理念有明顯的強加於人的嫌疑,寫作人
容易避開;而感情則顯現出一種真誠,也容易身發出文采,很難引
起寫作人的警惕。

但是,必須警惕感情。

讓我們仍回到讀者本位。在我們的閱讀經驗中,什麼讓我們感到厭
倦?答曰枯燥;那麼,什麼讓我們感到膩煩?答曰濫情。

毫無疑問,膩煩比厭倦更不能忍受。

有些寫作人委屈的說:我抒發的是我心底的真情,難道連真情也不
能打動讀者?

這確實有點委屈,但是我們也應該體諒一下讀者的委屈。世界上那
麼多人,城市里那麼多個窗戶,哪兒都會回蕩著多種多樣的真實感
情,難道都要讓讀者不分青紅皂白地全部領受?

美國女學者蘇珊□朗格由此提出了一個界限,認為在文學藝術創作
中必須區分個別感情與整體感情。她所說的整體感情倒也不是指什
麼民族感情、社區感情,而是指那些個人感情中具有人類價值的那
部分,這種感情潛藏在人人心底,一被彈撥,都能感應。

與前面所說的耳目直覺相比,讀者的感情激發要艱難得多,吝嗇得
多。請看,街邊偶爾會有一些乞討人在敘述自己的不幸,路人聽到
了,也看到了,但有幾個人會與乞討人產生真正的情感共鳴,包括
大量的善良人?

人類的情感世界是一深不可測的迷宮,其中有許多防衛裝置,要進
入其中,障礙重重。

記得歐洲有一位文藝心理學家說過,如果作家一開始就把感情的水
盆潑向讀者,讀者的心理立即會產生感情抗拒。

此中情形,與男女的求愛過程有點相似。

胡蘭成不愧是求愛的老手,他第一句打動張愛玲的話居然僅僅是:
「你的身材這麼高,這怎麼可以。」

張愛玲也不愧是傾城之戀的作者,她寫給胡蘭成的第一封信居然僅
僅是:「因為懂得,所以慈悲。」

他們無法處置情感的終點,卻能以一種高妙的收斂與從容告訴人們
,情感的起點大致是什麼樣的。

其實,寫作人處置情感的基本要訣正是收斂與從容。因為我們所需
要的是讀者情感的自愿投入,收斂給了讀者以空間,從容給了讀者
以信任。挖好了溝渠,讀者的感情洪流遲早會流瀉過來,如果一昧
是自己滾滾滔滔,哪里還有讀者流瀉的余地?

......


五、把握常情避開常識

寫作人要想打動很多人的心,必然離不開常情。蘇珊□朗格所說的
普遍感情,在很大程度上接近於中國人所說的常情。

人類的基本感情不能創造。因為正是這種基本感情,為讀者提供了
理解和感應的最終可能。失去了這種最終可能,一切構思如沙上筑
塔;而具備了這種最終可能,任何奇想異設都能成立。「西游記」
筆涉神怪,但唐僧、孫悟空、豬八戒、沙和尚幾位的師徒關系,是
如此合乎常情,連任何一個鐵匠鋪、木匠鋪的師徒之間都能找到,
正因為如此,他們本是再高強怪異,讀者也能親切感受。同樣,未
來幻想作品中的超人和星際大戰,不管生態如何奇特,人際關系、
喜怒哀樂,仍在常情范疇。

......

世界上最優秀的作家,總是最能用常人的目光和情懷來敘述一個個
精彩的故事的,因此他們的作品具有全人類的價值,他們的讀者遍
布世界各地。這真是平凡和偉大的相反相成。

[這個文章最后由xire在 2003/02/18 11:33:08 編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