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你的每一次準備》試讀
1 鋼筆與水泥池
2019 年 1 月 13 日
你突如其來到訪,讓我有些驚慌失措,大概是因為從大學時愛上你的第一天起,向來都是我彎彎繞繞行經你的領土,你並不曾對我所在的住所、城市感到好奇過。
「再十五分鐘就到新竹火車站囉!妳會在吧?」你太過輕鬆的口吻是最佳屏障,掩蔽了我對你此行的所有猜測。
遠遠地,便輕易指認出你頎長自在的身影,我看不透躲在墨鏡裡專屬於你的眼神,此刻該是換上了哪一種?是時而輕佻嬉鬧的?還是時而深邃沉鬱的?無論哪一種,對我而言都是可怕的蠱,我慶幸此時此刻你的眼睛有最安全的防護罩。
再一次和你並肩而行,忍住不仰頭探看你的渴望,帶你穿過明亮的地下道,走往位於新竹轉運站附近的續日咖啡店,店名彷彿強調這世上有一種怎麼也戒不掉的癮,可以日日續留,且只帶來純粹如咖啡香的歡愉和美好,真有這樣的人生可能嗎?
第一次,忘記自己怎麼喝完最愛的紅玉奶茶,只知道耳朵轟呀轟的,眼神一再無助閃躲著你,漫長的七年來我最渴望聽到的不就是這個句子嗎?怎麼當這一刻成真時,我卻還像個聽不懂中文的外國人,朦朦朧朧、似懂非懂,彷彿今天才真正認識這樣的你,這樣深愛我的你呢?
離開咖啡店的時候,還處於恍神狀態,我的靈魂也許根本無法承受你告白句子的重量,一個不小心,左腳疑似踩進柔軟的池子裡,重心不穩的我甚至還來不及尖叫,腦子裡竟先絕望想著:果然又是一場自己杜撰的夢境,而夢終將醒來了……
「小心!妳踩到路旁未乾的水泥了。」你焦急呼喊,同時將快要跌墜在地的我一把拉住,在我還搞不清楚怎麼一回事時,你已率先把我打橫抱起,急急離開案發現場。
頭剛好抵著你的胸膛,多年來不曾換過香水與香菸品牌的你,一直有這樣深深吸引我的混搭味道,如果這真是一場夢,停在這裡也很好,我傻傻希冀著。
「大小姐,是不是該檢查一下損失?妳打算拿這隻鞋子怎麼辦?」你將我安置在路旁的椅子上,雙手交叉在胸前,歪著頭一臉興味盎然地看我。我這才回神,檢視左腳上的深藍色 NB 球鞋,竟已瞬間變成藍灰雙色蛋糕,看來這一腳踩得不輕呀!
趕緊拿出隨身攜帶的濕紙巾準備善後,你卻先行搶過我手上的濕紙巾,以極度優雅好看的跪姿,專注擦拭我所製造的藍灰雙色蛋糕。由於這樣的姿態太過好看,非常犯規,我不安制止你:「呃……我可以自己來。」
「請不要隨意揮舞妳的水泥鞋武器,相信我的清潔專業,好嗎?」你不容置疑的堅定表情讓我乖乖閉上嘴巴,並再度陷入只看見你的模式,什麼都無法多想,甚至不敢亂動,深怕一個輕晃,便什麼都消失了。你最後棄械搖頭:「救不回來了,我們去買一雙新鞋吧!」
「可是,那一枚孤零零的鮮明腳印,好可憐!」我忍不住下了一個不太像受災戶的註解。
你一臉捉弄我的表情追問:「可憐的應該是新竹市政府吧,他們得重新鋪水泥了。奇怪,路旁明明都圍有橘紅色三角錐柱,怎麼妳偏偏沒看見,竟這麼筆直踩踏過去?」我只是一個勁兒傻笑,而等不到理由的你也無可奈何笑了,聰明的你應該已經猜到是什麼原因讓我如此失常了。
送你到火車站,在前往宜蘭的最後一刻,你拉起我的手緊緊握著,低下頭在我耳邊輕輕確認:「從現在開始,妳就是我的女朋友囉!」
我害羞點點頭,你傾身將我拉向你再順勢抱住我,世界瞬間安靜下來,只剩下我們倆紊亂不已的心跳聲。
再一次目送你離開,只是這一次不再像這七年來的每一次分離,往昔的每一次再見,我總是告訴自己:如果能夠,我再也不見你……
#微雨山城 #雙色蛋糕球鞋 #銀黏土項鍊 #告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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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深沉的夜裡,「微雨山城」的臉書粉絲們卻全都清醒著,像是辦自家喜事般紛紛針對鍾心明置頂的日記圖文,灌注各式各樣的留言:
「哇,好可愛的小編喔,竟然開心到毀了一隻鞋子!」
「跪求咖啡店裡的告白內容!這個男主角也太浪漫了吧!」
「恭喜小編,七年的單戀終於修成正果,要一直幸福下去喔……」
「想看變成水泥的定情鞋,有照片嗎?」
「告白日普天同慶,請問小編這款『雙色蛋糕球鞋』銀飾項鍊有折扣嗎?」
臉上擱著淺淺笑意的鍾心明,放下白天緊緊箍綁的馬尾,黑亮的長髮撲襲在她纖細窄小的肩頸上,整個人變得小小的,唯有那一雙大大的漂亮眼睛,定靜不移,像是專注凝視什麼,又像是什麼也沒鑽入眼底,只是無意識地望向深藍如無盡汪洋的電腦螢幕……
那一天的天空,也是這麼藍,藍得彷彿隨時能傾倒出冰涼海水,根本是一整片懸掛在空中的藍汪汪海洋吧!那時,鍾心明坐在台北外雙溪東吳大學的籃球場看台觀看系際盃籃球賽,班上的男籃正陷入苦戰,她卻不是很專心,只覺得那藍得不可思議的天空更吸引她。忽然,「砰」一聲震天巨響,球場上倒下一個人,整個身體跌趴在地,又因為疼痛而迅速蜷縮成一團,他的黑色球衣上還留有鮮明火辣的灰色鞋印,比賽暫停的哨聲倏地響起。
「隊長,你沒事吧?」隊員們紛紛圈圍至那人身旁探看,急急詢問:「雨峰,你爬得起來嗎?」
校內醫護隊趕到一旁待命,隊友小齊大怒:「那個 21 號完蛋了,居然這麼沒球品,就算五犯畢業也要故意踩著雨峰的背做交換,實在太可惡了!」
「沒事,還可以繼續打,我可沒時間坐板凳休息。」何雨峰緩緩起身,一隻手斜搭在隊友小齊肩膀上,勉強站直,從牙縫中擠出肯定的聲音。這一段話,讓在場隊員全都鬆了一口氣,要是少了何雨峰這個主力球員,這場比賽接下來還能怎麼打?
何雨峰臉上堅毅的表情,與他一拐一拐的步履形成極為詭異的畫面,不安感又再度瀰漫球場,隊友紛紛你看我我看你,這是一場不能沒有何雨峰的球賽,卻始終沒人敢說:「隊長,你還是先下場休息吧……」
比賽哨聲再度響起,何雨峰竟像個沒事人一般,自由如風地在球場上奔馳、射籃、卡位、搶籃板。鍾心明看得膽戰心驚,從小看哥哥打籃球長大,十分清楚這位班上的籃球隊隊長何雨峰是忍著多大的劇痛硬撐住,更加令她難以想像的是,何雨峰居然撐完全場比賽,不曾下場休息過。比賽結束散場之際,鍾心明眼睛定定盯向何雨峰那終於肯稍稍示弱的放鬆背影,聽見他朝隊友大聲嚷嚷:「我的心受重傷了,不管不管,你們今晚得合力扛我回家……」
明明賭上性命還是輸球、明明後背還藏有一枚帶刺鞋印的劇痛,何雨峰卻還有心情開玩笑,他到底是一個什麼樣的人啊?看著何雨峰的背影濃縮成一個小黑點直到隱沒於人群間,鍾心明牢牢記住了這位奇葩同學。
鍾心明的哥哥鍾天明也是個舉世無雙的奇葩!學生時期的哥哥,是否有祕密情史,她不得而知,畢竟在籃球場上多的是一時慷慨激昂的加油女粉絲,倒從沒有過一個固定且長期出現的加油女身影讓她留意。深怕絕後的鍾家二老,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無所不用其極地逼迫鍾天明,他才從善如流,自大學畢業後展開漫長的相親之旅。由於他本人長得帥氣挺拔,看人的眼光也因此十分挑剔,是個無可救藥的「外貌協會」會員,一路相親至今八年了,卻從來沒有一個女子真正成為他的女友。
大多數人,他嫌不夠漂亮、不夠高䠷、有點太胖;還有一些人被淘汰是因為不夠積極回應他的飯局邀約,只要女方有事而稍微告假個一、兩次,他便將她們驅逐至冷宮,不再聯絡;僅有少數的一些人進入他可以約出去吃飯的名單,但相約個一、兩次之後,他竟說:「感覺不太對,我也說不出個原因,總之就是這樣啦!」而臨時喊卡;還有兩、三個人相當難能可貴地倖存至與鍾天明約會超過三次的極限點,沒想到他最後居然以「她太愛東家長西家短,缺少良家婦女該有的品德」為由,而將她們狠判出局。算一算那些被鍾天明狠判犯規出局的眾女子們,如今至少有一打以上都過著幸福快樂的已婚生活,唯獨他仍然是光棍一個。
最令鍾家二老髮指的是他本人似乎不引以為意,畢竟平常忙碌於自家的手工具工廠事業,休假時與幾個好友打打籃球紓壓,好像這樣就能無悔無憾過完一輩子。心明幾乎相信自家哥哥當真做好單身一輩子的周全準備,直到前陣子那一通關鍵的電話打來:「妹妹,救命,我遇到大麻煩了……」
「哥,你那近乎修道人的生活,哪會有什麼大麻煩?」電話那一頭,並沒有任何命案現場該有的背景音頻出現,心明不忘調侃一番。
沒想到,天明不像平日那般嬉笑胡鬧,反而正經八百說道:「我遇到我的真命天女了!」
「咦?你認真了?」心明前一刻還睡眼惺忪的倦態瞬間一掃而空,只聽到天明回應:「前所未有的認真啊!」
「那就把握時間追求她呀!你居然還有時間打電話給我?」她趁這機會笑。
天明更苦惱了:「親愛的妹妹,我必須跟妳坦承,哥哥我嚴格說來從沒有任何談戀愛的經驗,這……妳應該很清楚吧!」
「然後呢?」她開始有一點好奇。天明的沮喪無力感,隔著遙遙遠遠的話筒傳來:「更糟糕的是我喜歡上不該喜歡上的人,她已經有熱戀中的男友了……」
「所以,你決定不顧一切橫刀奪愛,打一場基本上不會有任何勝算的仗?」她不可思議做確認。
「看來只能如此了,誰叫我這些年來誰也看不上,偏偏被她給俘虜了,這該不會是遲來的報應吧?」
「哈哈,你也知道自己長期以來面對相親的態度很隨便啊?」一逮到機會,絕對要趁勢「修理」哥哥,她實在太為那些曾經「受害」的婦女同胞們打抱不平了。
他無奈求助:「別再嘲笑我了好不好,我來找妳是想讓妳當我的愛情軍師,協助我打這一場仗。」
「為什麼是我?」她十分好奇。
「第一,妳是天蠍座,她剛好也是天蠍座。第二,妳是我所見過最癡情的人了,妳一直單戀何雨峰而拒絕相親的事情,爸媽不知道向我抱怨多少次了。這世界上沒有比妳更適合的人選,拜託……」天明在電話那頭只差沒抱著她的大腿、虔誠跪拜在地。
少數關鍵時刻還算挺乖巧的心明爽快答應:「好吧,我就勉為其難答應你,陪你打這一場怎麼聽都讓人感到很絕望的硬仗。」
心明一直相信唯有狠狠愛過一個人,生命才算完整。她為哥哥終於走入凡間嗅聞人間煙火,選擇在情愛中浮沉感到開心。那麼,眼前自成一方世界且穩定運作中的「微雨山城」藍色網海,算不算是一個完整的生命?心明的眼睛終於聚焦回深夜裡散發幽藍光芒的電腦螢幕,臉書頁面接二連三出現:「下訂雙色蛋糕球鞋銀黏土項鍊」的訊息,她任由盡責的訊息提示聲持續跳躍,並不急著回應,只是不斷思索:究竟什麼是「完整」?
網友終於買到一條惦記已久的限量手作項鍊,卻久久才戴一次,這是完整嗎?
一雙新買的NB球鞋,其中一隻鞋因為不小心踩進了未乾的水泥中,而注定被永久記憶,這樣是不是才完整?
或者,戀上一個人,卻總在永遠都不對的時機,使得愛戀過程充滿紮紮實實的痛楚感,會不會是更有感的完整?
淡淡笑了笑的心明,還沒有任何答案。唯一確認的是,打從七年前愛上何雨峰的那一刻起,她只愛他一個人,即便無數次狠狠命令自己放手,卻也無數次軟語要求自己持續愛著,這樣的愛,到底算不算完整呢?
心明終究是個什麼都捨不得放手、什麼都不願意丟棄的固執女子。她起身準備拿取擺在鞋櫃裡的水泥球鞋拍照上傳,是的,為一隻再也無法穿出門的鞋子挪移出一個空間擺放,這樣豪奢浪費新竹市中心一房一廳格局,要是讓好友范宜家知道,必會瞪大雙眼重複數落:「妳是我所見過最會浪費時間和空間的人啦……」而心明也只會再一次無奈聳肩,任性應答:「沒辦法,我就是學不會割捨。」
割捨一隻不能穿的鞋子都如此困難了,更何況是割捨何雨峰,幾乎每一段與他相關的記憶片段,她全都牢牢記得,彷彿他根本是她精心捏塑、雕鑿的一枚銀飾,即便閉上眼睛,也能猜得到他每一次靜默的深沉黝黑眼眸,正吞吐著什麼樣的緣由、消化著什麼樣的情感。
她一直記得最初他拉緊她的雙手時,那短短三秒鐘的莫名炙燙。
那時,心明正急急忙忙跑向上課中的教室,遲到十分鐘讓她有極大的罪惡感,大步踏上階梯的同時,卻因為分心張望窗戶內的教室動靜,一個重心不穩擦撞左前方正緩緩徐行的人影,那人影反應迅速,已牢牢抓住一旁的扶手,沒有倒下。天生缺乏運動細胞的她,當場跌坐在地,還痛得弄不清楚究竟是怎麼一回事時,頭頂上方已悠悠傳來「奇特」的招呼語:「同學,都已經遲到了,又何必那麼著急?應該先悠閒吃個早餐再進去上課啊!」沒被襲擊成功的那個人正瀟灑空出一隻長長的手,等待著。
一向好學生形象的心明痛得一時無力回話,跌坐在階梯正中央的她,直接略過那隻彷彿隨時會發出張狂笑聲的、隱約帶著薄繭的大手,想嘗試靠自己的力量站起來。無奈,左腳膝蓋剛剛不幸撞著梯角,實在太過疼痛,遲遲無法站起。
這時,樓上又冒出一陣不疾不徐的慵懶聲音:「同學,妳都已經跌倒了,為什麼還要逞強?更何況我的手一直擺在這裡有點痠耶……」
「你……」心明抬頭準備看清楚那位太過囂張的發話者究竟為何方神聖,一雙瞪得圓滾滾的眼睛迎上那半是促狹半是戲謔的似曾相識臉容時,堆積在嘴巴裡的反擊話語突然人間蒸發,她萬萬沒想到眼前這個愛說風涼話的人,竟是前幾天在籃球場上引起一陣騷動的何雨峰!
一時之間,倒忘記該怎麼正常表現原來的自己了。也許是敏感接收到鍾心明幾秒鐘的不自然情緒轉折,何雨峰這才勉為其難俯下身,稍稍關切詢問:「站得起來嗎?」
她隨即低下頭,避開他搜索式的確認眼光,老實回答:「我,左腳無力,爬不起來。」
「收到!」話才剛落下,何雨峰已伸出修長雙手,緊緊包覆住鍾心明的柔嫩小手,一陣粗礪而又無比溫熱的異樣觸感劃過她,他近乎輕鬆地使力,她便神奇地再度站直。待她站穩後,他迅速放開她的手,她卻記住了那三秒鐘的劇烈震盪感。
「還能夠走嗎?」他再次發話,原是極好聽的嗓音。她立刻點點頭,著急著想踏上下一個階梯遠離他,身體卻明顯重心不穩,像一枚隨時會飄飛的落葉。
「別逞強,妳拉著我的手臂,我們一起進教室。」他不容置疑的正經態度,和剛剛的輕浮姿態簡直判若兩人,心明心裡感到突兀險些牽動嘴角笑出聲音,卻真不敢把手搭上他的手臂。
何雨峰等了半天不見動靜,乾脆好人做到底,居然未先徵詢當事人的同意,直接擺弄起她那白皙纖弱的左手,並將它穩穩放置在自己結實的右臂上,還蠻不在乎地調侃:「愛逞強同學,做人有時要認命些,妳就當自己誤上賊船吧,反正再走一小段路,妳就能棄船自由了!」
心明真的不知道該怎麼接話,唯有一路的沉默,伴隨整隻左手的異常高溫。她隱隱約約意識到他存在的危險性,卻終究無能在往後與他互動的歲月裡,阻止左手那曾短暫滯留過的熾烈灼燒感,一路往心的方向蔓延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