防護罩下的腦袋，長久以來，只允許書香的刻痕、只描摩文字的光暈、只聆聽音樂的流動、只接收電影的震撼……，這一類靜態的人文活動，在腦袋裡留下一條條皺摺，如此整齊畫一，規矩地讓人記不住任何特色。

       一陣細細柔柔的氤氳白煙，輕輕拂過堅硬的防護罩上，它一層又一層地往上覆蓋，凝結成小小的爪，費力地攀附著，腦內的皺摺與腦外的煙幕好奇相望，交換不解卻新鮮的眼神，冒出來的火花不斷彈跳，就這麼轉動了瓦斯爐的開關……

       毫無廚藝也幾乎不下廚的我，自從成為創作坊「飲饌值日生」制度的一員之後，固定的生活模式開始漸漸鬆動，而每一個綻露的微小細縫，竟擠進許許多多我從未預料到的改變和驚喜。

一、地點的移動

        小時候跟著媽媽去菜市場，對它的印象，便是血水橫流，地板溼溼黏黏的，走路非得墊著腳尖才覺得安全，眼睛所目擊的血腥畫面，往往讓我食慾全無，也總是一路捏著鼻子，就怕腥臭味道不小心吸進身體裡。

       長大後，偶爾掌管整個新竹教室的一週餐飲，於是，美觀、乾淨的頂好超市或百貨公司附設的生鮮超市，是即便不諳廚事也堅持走貴婦優雅路線的我所認定的最佳食材添購場所。有幾次，買到了吃起來苦苦的小白菜，那一陣子視線便自動跳過小白菜，改買其他的葉菜；而最誇張的一次，是買到了會刮手、刮舌，根本就是菜瓜布翻版的絲瓜，那一餐，備餐的人狼狽不堪，吃的人也如臨大敵，雖然沒有任何夥伴抱怨，但我卻覺得好羞愧。

        一定有什麼地方弄錯了！我開始不相信生鮮超市那些看起來新鮮其實吃起來可怕無比的蔬菜，那麼，我還有什麼選擇呢？腦中突然閃過住處附近的竹蓮菜市場，雖然小時候的黏瘩血腥畫面也立刻侵襲而來，我還是決定去試一試，畢竟當不成烹飪達人，至少也要讓創作坊的成員吃得舒服、健康吧！

       不得不說，老天爺真是眷顧我，一走進竹蓮菜市場（後來我才知道，它是新竹市認證的乾淨市場喔！），雖然面對血腥現場還是會起雞皮疙瘩，但是裡面陣陣涼爽冷氣拂來，把人的煩躁、不安稍稍澆熄，地板雖然濕濕的，但不見血水恣流，走起路來還算順暢，沒人能發現我的僵硬和緊繃。仔細詢問攤位老闆，才赫然發現，蔬菜肉品都超級便宜，而且更棒的是，這些食材都十分新鮮、好吃，整個竹蓮市場就像是一個烹飪百寶箱一樣。從此以後，貴婦路線的堅持徹底瓦解，平民對飲饌的美好渴望勝出，新竹教室的夥伴再也沒吃過苦苦的小白菜或像菜瓜布的絲瓜，味蕾的選擇權終於正式甦醒。

二、菜色的進化

        成為「飲饌值日生」的最初，我只會煮冷凍水餃、把生麵燙成熟麵、將調理包滾得熱熱的、煮康寶濃湯、煎個蛋，這就是我全部的招式，加上一條不成文的「只進生鮮超市購買食材」的貴婦優雅條約，使得新竹教室只要一輪到我下廚，大家閉著眼睛都可以猜測到今天的桌上菜餚有哪些，不外乎就是水餃加康寶濃湯，或是湯麵加蛋，再不就是調理包餐，菜色簡直單調極了！幸好，秋芳老師即時提供「創作坊速簡食譜」解救我，於是，麻婆豆腐、麻油杏鮑菇這類簡單的料理，便成為餐桌上偶爾的點綴。

         隨著我對生鮮超市的不信任攀升而決定走入竹蓮市場，加上新竹教室書瑋老師在菜色上力求「多變」的效應，以及小華姊姊「家常美味」的不斷刺激之下，我的菜色就在這一推一擠的過程中，「半自主」的進化了。我開始學煮雞湯，當時還不敢洗淨略帶鮮血的雞肉，都委請指導我做雞湯的淑君老師代工（在此僅以文章表達我深深的謝意），於是誕生了香菇蛤蜊雞湯、芋頭雞湯、山藥排骨湯、蘿蔔排骨湯，搭配麵條，就是可口的一餐。同時，我也上網找食譜，研究用電鍋如何煮出美味的粥，洋蔥鮪魚粥、香菇貢丸粥、絲瓜排骨粥、蘿蔔排骨粥逐一出爐，而且都研發成功喔！漸漸地，我不再使用康寶濃湯，也減少下水餃的次數，調理包早就被我嗤之以鼻，視為「降低格調」的拒絕往來戶。我的菜色不僅有多樣的變化，現在也會自己洗淨雞肉、排骨了，雖然還是覺得軟軟黏黏的好可怕，不過總算是克服了。

       菜色進化的同時，也豐富了我的「觸感」經驗，並拓展自己的「常識」領域。我知道在削芋頭和山藥的皮時，手會癢癢的；我更深刻感受到剝洋蔥時，真的會不由自主地想流眼淚，那一種「嗆」，是即使不大哭泣的人都得乖乖繳納淚水的嗆；我也才瞭解原來把金針菇髒髒的底部切掉是一般人都懂得「常識」，我卻在第一次處理金針菇時嚇了一大跳，由於從沒吃過這種有髒髒底部的金針菇，只好「自作聰明」地切掉，還深怕這個衝動的行為會將這一把金針菇給破壞了；甚至直到煮白玉米的時候，才發現原來白玉米並不會因為加熱沸騰而變成香甜的黃玉米，而我卻帶著黃玉米的可口味道想像，理所當然地購買白玉米，簡直毫無「常識」可言，難怪會成為書瑋老師餵養基礎班孩子經典笑話之一了。

        這些看起來瑣碎日常其實充滿意外驚喜的烹飪體驗，不停底累積著，使得腦袋裡整齊畫一的皺摺，有了更多的歧出的支線紋路，過日子的方式好像真的不大一樣了。

三、豐富的人際聯結

        一向吃得氣派而豐盛的中壢教室，也時常為吃得比較素樸簡單的新竹教室加菜，那一個個晾乾的五彩保鮮盒，每隔一段時間便要整包整包的帶回中壢教室歸還，一來一往之間，全都映照著我們被仔細照顧的動人光芒。

        我們不再訂購選擇性少的油膩便當，每一個人的胃時時刻刻都盈滿家常美味，而心也同樣被暖暖地呵護著。創作坊女王小豔姊姊，總是熱情地為每一個即將過生日的成員準備大餐，每一道菜餚的命名都和壽星緊密相關，堪稱是餐桌版本的動人字音字形寫作課程！

       而有時，即使餐桌上出現了怪怪菜餚或超創意料理，也不會有人皺著眉頭，我們總是承情與感恩地享受感官的各種冒險。無形之間，「飲饌值日生」制度已然成為創作坊的另一種文學語言，訴說團隊的美好、書寫分享及成全的心意、描繪食物觸動味蕾的感動……，而我的烹飪經驗也已經從牙牙學語的過程，慢慢進步到能寫出一兩句動人的句子了。

        這一兩句動人的句子，也意外地為我的教學添加新鮮活水，向孩子說明「感覺停格」時，我會舉剝洋蔥的例子，強調「喜歡」是一種根本不可能控制、壓抑的感覺；而當我看見因煮沸而不斷沿著鍋緣層層冒泡的湯汁時，突然想讓孩子明白「熱情」是怎麼一回事……，就在我還懵懵懂懂地站在廚房摸索、適應的過程中，點點滴滴的烹飪經驗已自成一個文學有機體，為我刻畫藏在生活裡的驚豔素材。

        對於我的改變，最最驚訝的人就是我的父母，還記得自己想了滿腦子的香菇蛤蜊雞湯，但當手上真的握有一包蛤蜊時，反而手足無措，好多問號爭相冒了出來，蛤蜊什麼時候吐沙啊？吐乾淨會有什麼徵兆嗎？如果不當餐煮，該怎麼處置牠？冰到冰箱嗎？可是牠明明還活著耶，難不成要把牠活活冰成「屍體」嗎？於是，我立刻打電話向母親求救，母親聽了我一長串的提問後，竟先哈哈大笑地說：「哇，你的烹飪技術『升級』了耶，居然連蛤蜊都會煮了！」

        還有一次，父親在餐桌上問起我在新竹的飲食內容，當我回答：「有時候就自己煮啊，創作坊有輪流作餐的制度。」只見父親眼睛張得大大的，手中的筷子停在半空中，繼續追問：「你會煮嗎？可以吃嗎？」我毫不猶豫地點頭：「我不只會煮，我還會上市場買菜咧！」這時，父親放下筷子，空下一隻手往我的額頭上摸：「你沒發燒吧？這真的是我女兒嗎？」

        和家人的聊天內容變得豐富，彷彿加入許多新奇的調味粉般，更因為烹飪經驗的累積，我意外捕捉到融化在家人詼諧調侃背後的驚喜眼神，那裡多了點放心，也多了點女兒終於長大的激動。

        我感謝那一陣陣細細飄來的氤氳白煙，它捲裹豐盛佳餚的香氣以及甜甜的團體心意，慢慢地滲透入被人文防護罩給牢牢遮蓋住的我的腦袋，它一絲一絲灌入美好的人間煙火，再一點一滴曲折成美麗蜿蜒且獨一無二的腦波皺摺。於是，我才明白，生命因為擁有烹飪經驗的刻痕，使得活著變得有趣又有意思，而催動我生長出烹飪細胞的創作坊，無疑是世界上最有耐心也最勇敢的魔法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