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菇」且生存

    「小時候在黃秋芳創作坊上作文，那裡有奇妙的結界，不管是老師、場地還是大姊姊，通通都溫暖可愛。變成大人之後還有回去找老師，結果，結界還在呢，小時候只是喜歡，長大才知道溫柔在現實世界很困難，老師太厲害啦！」看到815的小文，能夠為這位典型的怪怪美少女，撐出小小的結界，讓她在一段小小的時間裡得到自由，心裡特別暖。手創結界，宛如在現實修仙，難免想到漫漫長生身前死後，希望墓誌銘有機會銘記：「消失在這裡的這個人，曾經讓人幸福過。」

    畢業於明星學校醫科班的815，同學們都當上醫生了，這個班上的「唯一漏網」，學生時期分成四年領了獎學金100萬元，投資在「日本手作老店」修練，像修仙道上的攀爬，無止盡地仰望與匍匐，而後在「低薪工廠」做布袋戲道具，「發明」手作藝術，《蘑菇和朋友們》作品集成為小小的「階段性築基」，而後辦展、開手作坊，「菇」且生存，就是她選擇的修真場域。

    像這個盛夏她推薦給我的三水小草《上膳書》，萬千世界中的選擇，最後只是隨心自在，無愧無悔，好好吃、好好活著。故事從滄瀾界乾元山無憂無懼的超級天才開始，歷經背叛、心痛、丹田盡碎、經脈全毀，還硬生生被挖出一隻眼睛，嫵媚淳摯的「斜月」跌落凡間，在毫無求生意志的崩毀邊緣，被人間煙火暖著愛著烘著，焙成「丸子」，踐履來自青丘既「清明」又「遠秋」的祝福：「你走你的登仙路，我過我的奈何橋」，而後像懸疑推理，所有情緣碎片，各自努力，一起尋找真相，萬世輪迴、永不求仙的捨棄，沒有遺憾；曲折登仙的億萬年漫長孤寂，也不再冰涼。

    修仙故事，轉而成了創世神話。太古時期，天地初開，混沌間靈氣與魔氣漸漸區別，靈氣混雜處生神，魔氣蔓延處生魔，從和平走向爭亂繼以血腥抗壓。靈氣與煞氣混雜，神魔争鬥不休，食神借火神靈火，闢滄瀾界為戰場群殺諸魔，死後萬年雨水不斷，生成滄瀾界無盡深海，十數萬年五行缺損，火氣不存。巫神守護沃野，讓靈族休養生息，靈氣豐沛，靈獸盈野；力神闢出上古巨人族的雷澤界；水神和火神聯手開闢無爭界，水火無争，各安其好；最後出現的靈族是蘇部落與焦俣小人。

    沒來由地，閱讀和創作交融在一起。想起從2019年啟程的《山海經》迻寫，這一路走來，無論是讀小說或追劇，但凡從《山海經》化衍出來的異想，全都帶著點「同人誌」般隱密的快樂。                 2.上善若水，從天上到人間

    充滿煙火氣的丸子，從滄瀾界重生在無爭界由火山化身守護的臨照城。經歷最殘酷淒切的道統之爭；轉向初神降臨的玄泱界，繁華熱鬧，百家争鳴，意識凝集快速出現天道，制衡天地規則的無上權力慢慢都變成失速列車，不死國傾頹，沃野覆滅，巫微遠渡生子，雷澤的侉人罰罪，青丘的樂修與蘇族滅絕。上善合道，巫微和桑墨交易，池秀音将六欲天交給微予夢，宋玉晚鎮壓魔尊桑墨于九幽，将上善照不死泉而出的靈胎，送到滄瀾界靈泉，玉歸舟護育神骨魔血靈胎，蘇小寒借命殘魂搶救斜月，蘇清秋知來路、明歸途，從人間到黃泉，都在淨洗丸子。

    一直關注着神和魔的宋丸子，在玄泱界遍經六欲道，無所不能的微予夢，不過是大巫衰微破碎的夢；玄泱界天道想借成神，對靈族趕盡殺絕。各界魂靈地府相遇，黃泉邊讓人族魂魄輪迴的轉生臺，忘川的孟婆湯，無法回頭的輪迴井，以濃稠的情和欲，沸煮人性的掙扎、選擇與捨棄，大逆於天，往前一步，一步，又一步，各安其所，消魂散魄而無悔。

    「別怕。」走在黃泉，陣法被層層劈碎，又層層重建，在無比絢爛的對峙中，宋丸子沒有回頭，蘇遠秋跟在身後。一百多年前在人間，她擋在他身前，面前是無數的窮兇極惡的追兵；一百多年後在黃泉，她擋在他身前，面前，是天。昔年一身紅衣孑然天地的最美風景蘇清明，萬年之後，路上多了一個人，是幸事，亦是天下至悲。

    天空灰暗，人心卻明亮，黃泉極盡，胸懷卻可去往極遠處。天地無限，還有無數的修真小世界，九弦山靈樞一脈立醫修道統濟世救人的琴笙界，乾淨無暇的秋水界，以及專研機關術堪比玄泱界的另一個大修真界天元界   天道竟生惡念，魔界居然為護生而成形。

    回不了家的女魃，黃泉的閻羅，忘川邊的孟婆，偶人和器師，鬧盡黃泉和天界的蜚、比鳳戲份多太多了鸞……各種《山海經》的天神異獸，無數恐懼和迷惘、追尋和掙扎，經百千劫。有人迷途，有人初心依舊。心中長存的味道，讓自己變成想要變成的樣子，一生就是一道無愧無悔的菜，自己的浮生是夢，別人的浮生也是，清淨悠然是夢，花開竹影亦是夢。

    紅塵浮世遠， 一燈一生近。無論億萬千界、恆河星沙，無論是非成敗、曲折起伏，有所惦念，就是歸處。直直的、直直的，直直直直地往前走，不害怕，不後悔，更不會想到改變方向，因為簡單，在混亂脫序的後現代蒼茫失焦中，反而變幸福了。         3.世界是一個圓

    和《上膳書》近137萬字的追尋旅程相較，櫻桃糕近34萬字、篇幅僅占1/4的《長安小飯館》，出版時分成上下兩冊，清新可口，以飲饌說盡宦海浮沉、生死掙扎，不是煮海烹天，向天道抗爭，但也是逆天開鍘，向朝廷爭公道。

    很喜歡愛情的攻防，極簡，卻又雅緻芬馥，極具韻趣。沈韶光在「廚房小講堂」用愛情當包裝傾銷甜美，但又以斯德哥爾摩症候群來解說織女對牛郎的千古情纏，並且對牛郎扣留仙女羽衣「家暴」論罪；幾次拒絕或真情、或實利的「君子好逑」，但對於不告別、也不追求，只是每天下了班記來吃個消夜的「好逑君子」，以《詩經》的「靡不有初，鮮克有終」和晚明清言「使人有乍交之歡，不若使人無久處之厭」，含蓄指涉自己無意跨進變換難測的人性翻騰。

    「有些在老莊意思，但令尊卻是一位儒者。我們儒家弟子講『志于道，據于德，依于仁』，盡心盡力以求之，如此而已。」林晏這樣的認真回應，帶著幾分文青才懂得的奇趣，接下來目光不閃不避，更是極有味道的清奇：「《禮記》云，儒有席上之珍以待聘，夙夜強學以待問，懷忠信以待舉，力行以待取。這話說來有自大之嫌，但還是請小娘子認真想一想。」

    以論道表白，知其不可而為之，道家的無為遇到儒家在沒有條件創造條件，頗具深度，卻又淡淡宕開，韶光輕捻，晏晏而安，讓人看了舒心又安心。沈韶光衝衝撞撞的人間滋味，加上林晏淡然而真摯的生命堅持，雖然不是同一個作者，還是有點像開箱了宋丸子和蘇遠秋重生後的小甜品。

    其實，這也是非常好用的言情創作模式。脫軌的熱和燥，以無限擴張的圓周畫出劇情線，再以堅定的清和冷，守住圓心，扣回動人心弦的感情線。像815的創作宣言，美得很柔軟：「這個世界是一個圓，世界萬物都在這個循環裡。如果一個人認知的自然只是噁心的蟲、垂死的行道樹和爛泥巴紫外線──那對他來說，這樣的自然毀滅算了──人要看得見自然的美，才會覺得這個世界值得保存。」         4.微妙難以分類

    因為很喜歡815戮力渴望保存的世界，暮蘭舟近85萬字的《回到老公自宮前》，幾乎是《長安小飯館》的2.5倍，如果依據正體書的出版模式，可能會拉長到一套六冊，有點長，不但是通俗的重生梗、復仇段，還收集了大部分「閱讀自助餐」中，我習慣敬而遠之的「菜品」，太監、對食、女撩男、染色段、性別顛覆……，最後還是靠815怪怪品牌的怪怪小附註：「微妙難以分類」，挑起我的怪怪好奇心，努力奮鬥，走進「女力崛起」的新世界，在各種遊戲趣味的時尚菜裡，果然讀出了許多怪怪小樂趣。

    全書擺玩著「嘉靖帝」、「萬曆帝」、「錦衣衛」、「東廠」、「寵妃」、「奸相」、「海寇」、「邊戰」……這些戲說不完的「小說積木」，分成內外兩線重新堆疊。宮廷女醫魏采薇是文線，在公公夫君去世後追隨而去，回到自宮前的黃金時刻重生，寵夫、復仇，兩不耽誤，趁機注入強烈的現代意識，寬容女性，對抗時代的框限，善良，但不聖母，編織著感情線，方便把惡搞拉回言情；錦衣衛統領陸英背負著性別壓力成為武線，在時間軸上和傳統抗爭，也在空間軸上和邊戰拉鋸，忠誠較真，循法無私，在屬下和摯交的「身教」下，掙脫束縛，慢慢成功邁向「說謊不臉紅，制敵不手軟」的人生新視界，收穫了完全相互補足的靈魂伴侶，除奸佞，殺海寇，滅白蓮，守邊安，推動了劇情縣，一路有機演進。

    815的「微妙難以分類」，到了從溫的《除我之外，全員主角》，可說是惡搞升級無極限，一路「錢」途燦爛，歡笑爆棚。主角重生穿進由三本小說組成的修真界，大師兄是非常復古的破劍築基反殺元嬰、一路「有我無敵」的超級龍傲天；二師姐是被辜負的替身重生，無視前未婚夫和清冷師尊，直奔大徹大悟的火葬場；蠻力霸天的甜寵小師妹，養了個兔兒妖族太子；這位毫無存在感的三師姐宋南時，養了個拼命要搶存在感的影鬼龜龜，但是，顯眼的「龜兔賽跑」不在第一線，技窮的驢子反倒擠進主角線，隨時需要男女主角揹揹，讓尊貴的麒麟子雲止風，從一代魔尊轉為心甘情願的小白臉，再隨著75萬字的逆襲，當心上人從天道代言人飛升成法治神時，立刻堂皇飛升為魔神，爭取「平等又自願扮小，偉大又瑣碎」的神界聯姻，成為笑點滿滿的小說菜品。

    幸好，宋南時的摳門、悲觀和自負，鏡照出自認平凡又畏懼平凡的我們。我們都像她，帶著自卑又自尊的「路人」性格，遇見一群願意接納她的同門，她開始接納這個世界；雲止風愛她，她開始愛這個世界；知道所有她所愛的人的咀咒和黑化，開始渴望救贖別人，其實也是在救贖自己。

    當我們學會重視自己、同時也珍愛別人，尊重生命，同時也敬畏生命時，我們的人生，也就有了不一樣的視野。         5.無論是惡搞或救贖，都叫做人生

    「世界萬物是一個圓，我們都在這個循環裡」，這是815的信念，也是她的生活實踐。她用常見材料或再利用布料進行軟雕塑生物創作、教學與訂做，同時也畫俠客、為武俠顯影，在她喜歡的故事裡，把每一個相映成趣的心靈，綰結在一起。

    在歲時氣味濃稠，又面臨強烈的生活轉折時，有一個有趣的人可以想念，有一些有趣的荒誕故事可以開心，無論是惡搞或救贖，都成為人生的可能。最後為815推薦書做個總結，《長安小飯館》短而精緻，在通俗閱讀中帶著點文青味，很大眾化，適讀範圍寬闊，閱讀樂趣非常「安全」。漫長的《上膳書》，頗具新鮮感，不過修真旅程多半極為冗長，覺得自己「很閒」、又有點「好學」的人，為修真小世界做小筆記，確然有些「飽足感」；搞笑的《回到老公自宮前》可取樂；《除我之外，全員主角》，足以證明815的「守備」範圍實在太有個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