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國樑:從「知音」到「生死之交」──記與朱炎先生交往的點點滴滴
朱炎先生字南山,據家譜所載,為朱洪武後代,民國二十五年(1936) 舊曆六月六日生於山東省安邱縣朱家埠。曾任中央研究院美國文化研究所(後改名為「歐美研究所」)所長、台大文學院院長、國科會副主任委員等職。民國一百年(2011)十二月二十五日辭世於台大醫院。先生辭世後,我寫了一篇〈酒入愁腸總成淚,千古寂寞一朱炎──朱教授南山先生事略〉,作為悼念,並隨訃聞寄發親友。標題的「酒入愁腸總成淚」,是他一本書的書名;「千古寂寞一朱炎」,是他交代我在他死後為他的墓碑題字,我用這兩句話,作為撰寫〈事略〉的主軸,以概見他的一生。先生辭世以來,無時不思慕其真率性情及特殊人格、風範,認為平生所見如此典型人物,一人而已! 1. 酒入愁腸總成淚,知音
先生長我十三歲,是我的師長輩。約二十年前某天,先生對我說:「國樑!你是我的生死之交!」當時,我感到一陣震撼,和莫名的感動!「生死之交」,似乎只見於古代的歷史故事中,在功利社會的今日,怎還會有人以「生死」與人論「交」,何況還是對一位晚輩?但先生說這話時,語氣是平和的、誠懇的。十二年來,每當回想起這句話,與先生交往的點點滴滴,便在腦中迴旋,揮之不去,陣陣酸楚湧上心頭。
我於民國六十九年進入台大中文系服務時,即知先生,但與先生較多接觸,則是七十六年以後的事。當年,黃啟方先生應台大孫震校長之請,擔任訓導長職務。黃先生請我擔任訓導處秘書,而先生為文學院院長,因業務關係,漸有往來。七十七年某日,先生及黃先生、薛平南先生和我,在台大附近的「一郎日本料理」小聚。先生平素喜愛唱歌,閒暇時唱歌,走路時唱歌,聊天之中也往往隨興唱起歌來,至於酒後興起,則必高歌。因其人極易感時傷世,又憂國憂民,往往寄情於飲酒及歌唱,以宣洩憤懣之氣,澆胸中塊壘。
當日餐聚之中,先生要我即席唱歌助興,我唱了一首〈在那遙遠的地方〉,得先生誇讚,從此引為「知音」。此後每歡聚,必邀參加,遂而相知相惜,漸成「莫逆」,終因若干性格及行事風格相近,而為「生死之交」。
先生的歌聲,獨樹一格,渾厚中而有慷慨蒼涼之味。平常至卡拉Ok,最常點唱的曲子,有〈橄欖樹〉、〈古月照今塵〉、〈黃土高坡〉、〈大海啊故鄉〉、〈白髮吟〉、〈親密愛人〉、〈掌聲響起〉、〈最後一夜〉等曲,而最想唱又不敢唱的是〈母親您在何方〉。民國七十七年,台灣電視公司舉辦「好心救好心」愛心募款晚會,先生以一首〈古月照今塵〉募得十六萬五千元。所歌〈黃土高坡〉,觸及個人身世遭遇及故國情懷,歌至悲戚處,往往聲嘶力竭,涕泗縱橫,悲不可抑。又喜三毛作詞、李泰祥作曲的〈橄欖樹〉,喜其歌曲中所流露寂寞、纏綿而帶輕愁的情韻。而他最常要我點唱的曲子,是雲南民歌〈小河淌水〉、黃仁清作詞作曲的〈鄉愁〉、羅大佑作詞作曲的〈亞細亞的孤兒〉等。若平常餐聚,往往要我清唱黑龍江民謠〈烏蘇里船歌〉。約三十年前,先生及林文月先生、葉慶炳先生和我,在台大附近的「易牙居餐廳」小聚。先生要我唱首歌助興,我即清唱〈烏蘇里船歌〉。先生覺得不可思議,一個本省人,怎會唱黑龍江民謠,於是遂成日後經常要求清唱的歌曲。 2.千古寂寞一朱炎,映心
先生有一顆璞玉般的赤子之心,善良、真誠、熱情而浪漫。我與先生在台大共事時,每週必小聚兩三次,通常多在校園內的「僑光堂餐廳」(後老闆易主,改為「蘇杭餐廳」,後又為「鹿鳴宴餐廳」),餐聚過後,就到餐廳後的「教職員交誼廳」唱歌同樂。有位校警也常到交誼廳唱歌,看到先生和我經常連袂進出,笑稱:「你們兩個是穿一條褲子長大的!」某天,我與朋友在餐廳用餐,打電話給先生。當時,先生與夫人正在用餐,先生對夫人說:「國樑打電話來,在餐廳等我們。趕緊把飯菜都收了,馬上過去。」
又某年除夕,我回老家萬里過年。大年初一,先生打電話給我說:「國樑!我好想你!怎麼辦?」我說:「我馬上過去!」然後打電話給遠在新竹的朋友李軍榮(已過世,當時在救國團服務)說:「朱院長想念我們,我們都過去吧!」兩人於是飛車而至,到先生家會合。
又某年某日晚上,我上台大夜間部的課。先生來到教室門外,望著我,我走出教室,問說:「院長,有什麼事?」
「我好想你!」先生一說,我回應:「我在上課,不能提早下課。五十個學生,提早一分鐘下課,就是提早五十分鐘。」
先生於是在教室外來回踱了一個半小時。下課後,我說:「讓院長久等,真過意不去!今晚,不管到幾點,我都陪您到底!」然後另找了兩個朋友,到基隆路的路邊攤同樂。夫人擔心先生安全,從十一點就在舟山路宿舍外的路邊等候,直到一點,仍不見先生蹤影,深恐先生出事,打電話到附近幾個大醫院急診室,問說這裡有沒有名叫「朱炎」的急診病人?都回說「沒有」。直到三點,她看到有部計程車遠遠駛來,車上滿載歌聲及歡笑聲,夫人心想:「準是這部車,錯不了!」這才放下一顆忐忑不安的心。
第二天,有中文系某教授,到院長室面見先生,說:「報告院長!不曉得我教書有什麼問題?昨晚您在我教室外來回踱了一個多小時!」先生說:「我是在等洪國樑,不是來查你的!」原來某教授上課的教室就在我隔壁,害他惴慄不安,一夜難眠,真是罪過!
先生是山東流亡學生,高中就讀於員林實驗中學。自從我與他認識後,他的同學會多邀我也參加,彷彿我也成了員林實中的一員,和他們同學也都熟稔。某年,在中部某同學家召開同學會,我也參加。我在他們閒聊中,發現客廳桌子上有一歌本,第一首是員林實中校歌,原來是校友會製作的歌本。我花了幾分鐘,把實中校歌歌譜、歌詞都默記在心,然後大聲說:「我來唱一首歌!」於是唱起實中校歌來。所有的人先是一陣驚愕,隨後都站了起來跟著唱,在屋內繞著圈子走,後面的就手搭前面的肩膀,有個在校內曾當樂隊指揮的「柳子」,在前頭充當樂隊指揮,大家邊唱邊哭,熱淚盈眶,情景感人!又某年同學會,先生對我說:「我們唸書的年代,常唱〈初戀女〉這首歌,今天你唱給我同學們聽好不好?」我就遵命唱起這首歌,彷彿他們都又回到唸書年代的氛圍中。
先生極愛朋友,又喜熱鬧,言語詼諧,動作逗趣,只要有先生在,便滿室生風。若有人請先生餐聚,先生每逢好友,就邀請一併參加,於是,臨時多出兩三人,是司空見慣的事。
某年,先生友人在忠孝東路台北車站對面的「希爾頓大飯店」宴客一桌。先生跟我說:「國樑,那天你也來!」我說:「那不太好吧!人數、桌數都是先確定的!」先生說:「不差一人啦!你一定要來!」就因為「不差一人」,結果來了兩桌人,讓主人當場傻眼。但「既來之,則加之」,只好臨時多開了一桌。
3.平明拂劍朝天去,行俠
先生素有草莽英雄之氣,好行俠仗義,打抱不平,又好為人排紛解難。有時走在路上,看到有人爭吵,便會湊上前去詢問究竟,然後為他們化解糾紛。有次看到一群人爭吵,甚且即將動武。先生走過去好言相勸,然後說:「不要打啦!要打,打我!」當事人覺得:打和事佬,沒道理。也就罷了!
但先生並非好逞「匹夫之勇」,「君子不立於危牆之下」,「千金之子不死於盜賊」,先生何嘗不知。因先生歷經變亂,備嘗艱辛,閱人無數,故能運用智慧,隨機應變。先生與夫人婚前,常在夫人居家附近的植物園約會。某天,有一群惡少前來勒索戀愛稅。先生要夫人快跑,他則留下與惡少虛與委蛇,見夫人已遠至安全之地,即刻拔腿狂奔,瞬間不見蹤影,留下一群錯愕的惡少!
民國七、八十年代,台大附近有個餐廳「福華小館」(後來老闆易主,改為「醉紅小酌」),先生和我也常到那裡用餐,後來跟老闆、廚師都熟。老闆楊文龍、大廚阿三(已過世)、二廚阿當 (已過世)都稱我為「大哥」,稱先生為「朱大哥」。大廚阿三多年來與黑道親戚有些糾紛,常有黑道親戚前來尋仇。某天下午,黑道親戚找阿三談判,阿三向我求助。我找先生作陪,與黑道親戚談判,終獲化解。
又某天下午,另一黑道親戚到餐廳掀桌尋仇,會計打電話給我,要我快去,因事出突然,來不及通知先生。我單身前往,經化解誤會之後,帶他們到對面羅斯福路上的「麗的(Leader)」卡拉OK唱歌,阿三唱了一首〈斷魂嶺鐘聲涙〉,該黑道親戚聽後至為感動,竟把手上勞力士手錶當場脫下,送給阿三。
又有一次,半夜三點,阿三打電話給我,說是黑道親戚帶著黑星手槍在樓下,要我快去救他。我打電話給餐廳老闆,老闆說:「不要理他!」我心想:他求救於我,怎能不理?就搭了計程車直抵中和阿三家。阿三對黑道親戚說:「這是我大哥,台大教授!」該黑道親戚竟然賣我面子,經過一番好言勸說後,終握手言和。事後,我跟先生提及此事,先生說:「如果你通知我,我也會過去的!」家母事後知道此事,痛責說:「你不要命啦!」
事後回想,真是冒險!何況也不是一個教授該做的事!只因當時心急,就沒想到後果!後來我跟一位早年曾教過的高階警官學生談及此事,該高階警官說:「老師!這種事太危險了,交給我處理就可以了!」
先生具有一顆迥異他人的悲天憫人之心。某年冬天,與夫人行經羅斯福路地下道,看到幾個流浪漢躺在地上。先生覺得可憐,跟夫人商量:「快過年了,我們去一些地下道看看,買些棉被送他們吧!」
有位學生出國,沒錢,向先生借錢,先生說:「這些錢不必還!」有一次,看到某位學生臉色蒼黃,問說:「你是不是沒錢吃飯?」就讓夫人送錢給她。凡是學生向先生借錢的,先生都會告訴他們:「錢不用還!」還跟學生說:「師母很有錢,你們需要錢,可向她要!」
民國八十八年,先生從台大退休,轉任逢甲大學人文社會學院院長。某日,有其他學院的學生到人社院請先生助他學費。先生說:「你怎麼不找你們院長幫忙?」學生說:「我們都聽說朱院長最愛護學生,所以才過來找您幫忙!」
還有個台大鹿鳴宴餐廳的服務生「慧菁」,竟然搭乘客運,千里迢迢從台北到逢甲大學,向先生借錢。雖然先生知道「慧菁」是逢人必借,有借無還,但先生還是給她。 4.薄暮垂鞭醉酒歸,生死之交
先生為人,是「傲上而謙下」。曾對人說:「國樑是我的老師。」聽者莫不一頭霧水,因先生是外國文學的泰斗,而我只是中文系的一個小教員,怎可能是他的老師?原因是這樣的:「詩經」是中文系的重要科目,早年由何定生先生擔任,後由屈萬里先生擔任,後由裴溥言先生擔任。裴先生退休時,系主任齊益壽先生向裴先生徵詢接任人選,裴先生推薦我擔任。當時我只是副教授,系上有某教授對我這個副教授擔任此重要課程頗有微詞,我即向系主任請辭,表明下一年不再續教此課。
因《詩經》的份量極多,一年內不可能全部講授,若下一年續教,可以依兩年的規劃,在授課內容上作互補式的彈性講授。但既決定不續教,為彌補重要篇章未能講授的缺憾,於是當年在暑假繼續上課,除男生有畢業後的兵役問題外,其餘全部留下,在文學院演講廳上課,也有些人來旁聽,前後兩個月。先生知道後,也來聽課,我送他一套教科書。但也由於這個做法,引發我以後常在暑假補課的習慣。此《詩經》課第二年停開,第三年「系課程小組」決議,請我續開此課,經繼任系主任周學武先生婉言相勸,始勉強同意續開,直到我從台大退休為止。
我在所撰先生〈事略〉裡說:「先生平居服裝儉樸,偶有體面衣服而得友人誇讚,先生往往毫不吝惜地當場脫下,與友人交換,反之亦然。」這裡所說的「友人」,其實就是我,只要先生說我的衣服好看,我往往當場脫下與他交換。我岳父本是莆田裁縫師傅,來台開店,專作唐裝、旗袍。後因年歲漸增,在退休前做了七套長短袖唐裝送我,我轉送三套給先生,先生極為喜歡,其畫像上所著唐裝,即我岳父所做。我與先生的身材幾乎一樣,更巧的是,所穿的鞋子,居然尺寸也吻合,所以彼此不僅交換衣服,還包括鞋子。
民國七十九年,先生赴英國倫敦大學為交換學人。我說:「院長,我穿的這雙Lanew鞋子很好穿,您可以帶去英國。」我的Lanew鞋子既已送先生了,於是內人又為我買了一雙。幾個月後,先生從英國回來,跟我說:「你送的鞋子,我天天穿,都穿壞了!」我說:「這裡還有一雙!」於是伸出腳來,又當場交換。
民國九十二年,先生因腰椎壓迫性裂折,我開車載他去板橋讓一位摯友診治,看完診後載他回家,抱他上狹窄樓梯到二樓臥室,前後兩個月之久。先生感動之餘,想寫一篇文章〈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國樑抱我情〉,終因另有他慮而作罷。
三十多年來,我和先生兩家的關係,既親密又特殊。先生和夫人去過我老家多次,和家父、家母都熟,所以我兩個兒子稱先生和夫人為「爺爺、奶奶」。而我和先生、夫人熟,他兒子、女兒稱我和內人為「叔叔、嬸嬸」。我兩個兒子和他兒子、女兒年齡相近,所以稱他們為「哥哥、姐姐」。先生和夫人都極疼愛我兩個兒子,而大兒子的某些性格與先生尤為肖似。民國八十年,先生寫了一篇文章〈老少開心果兒〉,刊載於《聯合報》,「老」是先生自喻,「少」是指我大兒子,內容述說他們的趣事,夫人說:「一老一小寶一對!」
十二月二十五日,是一個讓人既感傷又懷念的日子。想到與先生的交往,由「知音」而「莫逆」而「生死之交」,其中的點點滴滴,都是我人生中的特殊際遇!
我曾幻想:「朱先生如果讓司馬遷寫入《史記》,一定讓司馬遷亦感躊躇,不知該寫入〈游俠列傳〉,還是〈儒林列傳〉?因他既俠義過人,又是學術大師,兼有二〈傳〉的特質。」像先生這種典型的人物,絕對稱得上我在他〈事略〉中所說的「是千古性情中人,也是千古奇人」!
----二○二三年十一月十一日於台北劍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