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07-05 15:38:51小蟹子

遇見吸血鬼

        1.除魅和復魅

    跨進二十世紀,人類智識走向最輝煌的「日出時刻」,神性崇拜日漸凋零、AI智慧仍未興起,德國社會學家韋伯(1864~1920)在「人本主義」的自許和期待中,用「除魅」來形容「現代生活的理性化」,期待科技理性為人類創造出一種解除「宗教神聖」和「階級控制」的生活可能。

    經過近百年的努力,無邊涯的工業競技、商業爭併,以及個人主義無限膨脹的多面侵蝕,舊秩序瓦解,新典範消失,階級掠奪只是換為,實際並沒有得到改善。我們淹沒在痛楚和迷惑中,失落,漂流,生活變得方便,感情滿足不曾「更好」,反而開始想念「不需要理由就可以得到安慰」的神聖性。

    這就促成「復魅」運動的崛起,尤其在文學作品的蓬勃渲染中,強烈凸顯出來。吸血鬼、魔法、仙靈……,以及各種奇幻異術、玄幻傳奇,以一種驚人的聲勢,席捲著我們的想像和沉迷。我們重新冀望,「超現實信念」與「現實理性」共同維繫著人心安定和生存秩序。

    二十一世紀初,大塊文化在2006年出版伊麗莎白.柯斯托娃(Elizabeth Kostova)的熱門話題書《歷史學家》,全書仿效一百多年前史托克的《Dracula(英文版,1897)書信體寫法,運用相似的情節軌跡呼應各種細微枝節向文學前行者致敬,重新喚起人們對吸血鬼的熱情和好奇,大塊文化緊接著在2007年出版《卓九勒伯爵》。Dracula」在我們熟悉的閱讀模式,早已以「德古拉」的譯名長期風行。刻意譯為「卓九勒」,帶著點維多利亞時期的裝腔作勢、英式文明的幽默節制,以及時空延續的侷限和無奈,糾纏出一種複雜又緩慢的復古閱讀。

    十九世紀的史托克(Bram Stoker1847~1912),和大名鼎鼎的王爾德(Oscar Fingal O'Fflahertie Wills Wilde1854~1900)一樣,出身充滿厚實傳統和豐饒傳說的愛爾蘭。從小體弱多病,讓他對這段歲月無限懷念:「我喜歡沉思,長期臥病在床,讓我有漫長的時間萌生出各種念頭,直到日後結成各式各樣的果實。」

  他喜歡文學,父親卻希望他走一條比較安全的道路,他選擇時間穩定的公務員,仍然筆耕不輟,直到以一篇劇評和知名演員亨利.歐文(Henry Irving)結為至交,接受邀約,轉赴倫敦Lyceum劇院當經紀人,娶了婉拒王爾德追求的絕美才女Florence Balcombe,成為他在藝文經紀上的幫手。

1890年,他夢見年輕男人外出,碰到幾個女孩子,其中有人想吻他的脖子、而不是嘴唇,另一位怒氣衝天的老伯爵插手干預:「不要動他!他是我的,我要他。」這場夢,這個俯近脖子親吻的意象,讓他花了八年深入研究吸血鬼傳說,催生了不朽的文學經典。

        2.穿刺者和卓九勒

       卓九勒的原型是瓦拉幾亞伯爵,弗拉德三世.德古拉.采佩什(Vlad III Drăculea Țepeș1431~1476)。采佩什的羅馬尼亞語「Țepeș」,意思是「穿刺」。在羅馬尼亞地區的瓦拉幾亞公國、摩爾達維亞等國受鄂圖曼帝國壓迫時,他壓制瓦拉幾亞各大貴族,集中權力,拒絕向鄂圖曼帝國納貢,將催問貢品的遣使活活釘死,戰勝無數次的帝國侵掠,以木穿刺敵人藉以樹威,成為守衛羅馬尼亞的英雄;另一方面,鄂圖曼帝國與其他失勢貴族聯盟,虎視眈眈,采佩什幾經浮沉,三度起落,在戰鬥暗殺中,頭顱被鄂圖曼軍帶往君士坦丁堡,插在木樁上示眾,他就成為永遠的「穿刺者弗拉德」。

    以殘酷聞名的采佩什,死後傳為吸血鬼。不過,吸血鬼Strigoii語源來自斯拉夫語,從中歐到巴爾幹半島流傳的關於吸血鬼的故事,都在塞爾維亞人等斯拉夫民族間流傳。吸血族的概念在幾千年的口語和詩歌傳播,流盪在美索不達米亞、希伯來、古希臘和古羅馬文化中的惡魔和惡靈附生、變形。羅馬尼亞人不是斯拉夫族,羅馬尼亞成為吸血鬼發源地,不是「歷史真實」;可能是根據不同立場,衍生出來的「常民想像」,有人認為采佩什是英雄、有人認為他是魔鬼,吸血鬼的理解和詮釋,有人認為是邪惡,有人卻著重在無所不能、永生不朽;而後在文學和藝術創作中,捏塑出動人的「文學形象」。

    史托克創造出來的卓九勒伯爵,跳脫「穿刺者弗拉德」的侷限,設定為匈奴大帝阿提拉後代、具有匈牙利裔塞凱伊血統;嗜血、優雅、傳奇,專挑年輕美女下手,翩然形象更參酌了至交亨利·歐文,以一種舞台劇演員的華燦光環現身。小說場景根據羅馬尼亞布蘭城堡(Castelul Bran)深入描述,以至於在無數吸血鬼電影和旅遊傳說中,成為最後歡迎的「德古拉城堡」。

    盤旋的煙霧,深色的眼線和深深淺淺的黑,哀傷,神秘,自嘲,龐克,搖滾,墳墓,城堡,教堂遺蹟,吸血,鬼,惡夢,活埋,地底生物,黑暗文化,超自然,被詛咒的家庭,維多利亞華麗,中世紀和文藝復興講究……,這就是深受浪漫主義影響的「哥德風」(Gothic),屹立在主流文化之外,形成獨特美學。

    遠在1810~1811年間,詩人拜倫壯遊途中完成長篇詩集《異教徒----一個土耳其故事的片段》(The Giaour),抒寫異教徒與回教君主Hassan的妾Leila相愛,Leila因為不忠被裝進袋子沈入大海,異教徒搏殺君主,並將頭顱送給Hassan的母親,因而被下詛咒,永世不得壽終正寢,需要吸食血液、流連於墳墓,成為西方世界對吸血鬼的形象建構來源之一。

    1816年,浪漫詩人雪萊(Percy Bysshe Shelley1792~1822)攜著妻子瑪麗(Mary Wollstonecraft Shelley1797~1851)和摯友拜倫(George Gordon Byron, 1788~1824)及他的私人醫生約翰·威廉·波里道利(John William Polidori1795~1821),在瑞士日內瓦湖邊逗留整個夏天,各自建構著文學上的哥德想像。這群親密的文學夥伴,象徵著十九世紀高不可攀的文學高牆,1818年,瑪麗.雪萊發表《科學怪人》(Frankenstein; or, The Modern Prometheus,法蘭克斯坦:另一個普羅米修斯),被視為西方文學中的第一部科幻小說;1819年,波里道利汲取了拜倫的滋養,發表短篇故事〈吸血鬼〉,把千年來的吸血傳說凝固成通曉世故的現代化吸血鬼。         3.穿心魔和好爸爸

    隨著時代的改變,德古拉在各種電影作品中的形象也有所不同。早期的電影,吸血鬼的形象等同於殭屍,扭曲而醜陋;1930後的電影,德古拉伯爵注入貴族氣息,梳起整齊髮型,深色西服,外披黑色披風。在血族傳說中致力著墨人性的史托克,由安.萊絲(Anne Rice1941~ 2021)接力,重塑吸血鬼想像。中世紀的吸血傳說,納入工業革命後的變化翻騰,以及從來不曾變好的階層革命,到了二十世紀,吸血鬼成為一種仰望,以無限的矛盾、掙扎,永遠不可能圓滿的遺憾、渴望,在永恆與孤獨中掙扎。

    她的吸血鬼紀事小說系列,透過孤絕而淒迷的夜間生活,凸顯出迥異於真實時空的浪漫,《夜訪吸血鬼》(Interview with the Vampire1976) 改編成電影(1994),由湯姆.克魯斯布萊德.彼特安東尼奧.班德拉斯克絲汀.鄧斯特和克利斯汀.史萊特這一群青春炫亮的俊男美女代言了此生無從複製的絕美,經過漫長的縫隙填補,幾乎壟斷了血族的發言權。

    湯姆.克魯斯詮釋的《吸血鬼黎斯特》(The Vampire Lestat1985),又悲傷,又強大,使得「黎斯特」幾乎成為吸血鬼的代言人。可惜,《魔咒女王》 (The Queen of the Damned1988)的電影改編(2002),沒有形成波瀾,而後一直不曾出現更新的影像詮釋;直到史蒂芬妮·摩根·梅爾(Stephenie Morgan Meyer1973~)的《暮光之城》系列(2005~2020)改編成電影(2008~2012),羅伯.派汀森的「愛德華」出現,總算成為年輕的接班人。 

  到了二十一世紀的《歷史學家》,故事橫跨19301970年代,爬梳土耳其、羅馬尼亞、保加利亞、匈牙利的歷史、地理、宗教和文化,穿梭在善與惡、愛與恨虛構與史實中,讓卓九勒重回應有的形象,高高在上的帝王風範,無視世俗規範的絕美和主觀,迥異於史托克塑造出來的喜歡年輕血的設定,柯斯托娃的卓九勒更喜歡學者,尤其是近距離入侵吸血鬼傳說的學者。

    2014年,電影《德古拉:永咒傳奇》(Dracula Untold)試圖貼近藉用黑暗力量來保護家園王國的歷史原型,摒除血腥殘暴,以愛家愛國的熱血形象,訂下契約化身吸血鬼,直面顎圖曼土耳其帝國的威脅,最後為了保護兒子而犧牲。

    到了月亮莎莎系列(英文版,2017~2020;中譯本,2021~2022) ,哈莉葉.曼凱斯特(Harriet Muncaster)更塑造出一個超優的吸血鬼好爸爸。從《月亮莎莎去上學》《月亮莎莎去露營》《月亮莎莎過生日》《月亮莎莎看芭蕾》、《月亮莎莎惹上大麻煩》、《月亮莎莎與鬧鬼城堡》、《月亮莎莎魔法新樂園》、《月亮莎莎的冬季魔法》,陪著女兒,一路面對認同歸屬入學交友、犯錯,以及在不斷出現的挑戰中,找到熱情信心智慧和勇氣,讓人也好想擁有一個吸血鬼爸爸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