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04-17 20:15:45小蟹子

就算是壞天氣也沒關係----從洪國樑的〈掙扎與堅持〉,領略《詩經》風情

 「早安經典」系列規劃,從《論語》開始,因應裴溥言老師百歲,我又提前著手《來讀詩經吧!》。從一月開始,勾繪龐大的時空背景,第一篇〈從一個好天氣開始〉,像電影開場,鳥鳴聲脆脆響起,漂亮的鳥比翼滑行,隨著鏡頭拉遠,河流曲折延伸到天涯海角,世界在最美的時刻凝固成「溫柔的篩子」,細細篩著,過濾掉所有的疲倦和煩惱,最後又歷經原始初民的征戰混亂,結束於最後一篇〈就算是壞天氣也沒關係〉。

    二月寫十五國風。從溫柔的〈周南.關雎〉、〈周南.桃夭〉、〈邶風.凱風〉展開旅程;經歷〈衛風.考槃〉、「王風」〈君子于役〉和〈采葛〉的磨難,短暫停留在〈鄭風〉的〈子衿〉、〈緇衣〉和〈風雨〉的小小安定,最後又循著〈周南.漢廣〉、〈秦風.蒹葭〉和〈齊風.雞鳴〉堅持追夢。

    漫長的三月,只寫了〈小雅〉三篇。從〈鹿鳴〉中確立群己份際,〈采薇〉長征後,一切繁華美好都已消失,只留下蔓生在〈蓼莪〉裡的無限孤寂。

    四月花了半個月總修,把漫長的書寫過程中歧生的分岔,編整統一,汰繁裁簡。直到寄出稿件,心裡始終忐忑,不知道季眉看得累不累?如果讀起來速度快,心情愉悅,就是寫得好看,因為,讀《詩經》,只有一種純粹的情感,就是「美」,如〈論語.為政〉一言以蔽之:「詩三百,思無邪。」要是讀起來有點累,就少了詩的輕靈,還得再修。

    幸而季眉讀得很快,第二天就發現最後一卷篇名標題和目錄不同。收到回覆,非常意外,目錄以最初規劃為主,各篇反覆刪休後竟出現這等疏漏,我固然難辭其咎,這了不起的編輯怎麼讀得這麼仔細?這麼專業的文史分享,也能一夜「抓漏」,實在讓人佩服,又藏著無限驚喜。

    邀約台大中文系老師洪國樑寫序時,心裡非常歡喜。他是裴溥言老師的嫡系,可說是「裴門詩經」接班人兼掌門人。年輕時,洪老師是我們的助教,溫文儒雅,一派好天氣;沒人看得出來,他走在沉重艱難的人生稜線,顫顫巍巍,一路少不了壞天氣。

    我想起洪老師的〈掙扎與堅持〉,附錄在七百多頁的《詩經、訓詁與史學》中,僅佔四頁,卻是極具重量的最後壓軸。讓人在風景殊勝的《詩經》浮沉裡,感受一種無聲的力量,千百年來,陪著我們走過孤寂、熬過掙扎,並且可以帶著笑容溫柔地勸慰大家:「就算是壞天氣也沒關係。」

    重讀《詩經》、再讀〈掙扎與堅持〉,就覺得無論好天氣、還是壞天氣,一直堅持下去,就能找到屬於我們自己的深情和勇氣。                 洪國樑:〈掙扎與堅持〉

    民國四十年代,在宜蘭發生一件人間悲劇。一位國小老師,因待遇微薄,又食指浩繁,已經到了斷炊的地步,為了讓一家人活下去,顧不得師道尊嚴,到一處番薯園偷取地瓜。當他裝滿一麵粉袋的地瓜,正要起身離去時,猛然瞥見番薯園的一個角落有個人影背對著他,原來是番薯園的主人──班上學生的家長──正巧也到園裡,瞧見老師正在偷取地瓜,生怕被老師撞見,趕緊找個角落躲了起來,沒想到還是被認出了。

    第二天,那位老師因自感羞愧而跳火車自殺。

    這樁悲劇故事,是我十幾歲時聽父親說的,而父親則是從那位老師的同事口中聽來的。父親也是小學老師,在民國四十年代的日子裡,經常只吃兩塊關刀形的小糕餅,加上一大杯開水,就解決了一頓午餐,算是對自己的肚子有個交代。在那個年代,還沒有節育觀念,家家都是六七個小孩,只要能填飽肚子,就已滿足,哪敢另有奢求?這種情況,直到民國五十五年我開始在小學教書時,並沒有多少改善,當時我的月薪是七百八十元。雖然如此,但當時老師的地位是受到尊敬的,社會上也稱這種行業為「鐵飯碗」,能考上師範學校,總有光宗耀祖的榮譽感,在鄉下地方尤其如此,就這樣,我雖知當老師的清苦,仍然願意追隨父親,選擇這條道路,作為我的終身事業。

1. 舊夢

    民國五十二年到五十五年,是我人生歷練上最重要的三年。我因五歲就提早入小學,所以初中畢業考上師範學校時才十四歲。一個遠從台北負笈他鄉的十四歲小孩,在白天因忙於讀書,又有同學作伴,自然覺得生活充實又緊湊,可是到了夜裡,往往忍受不了思親之苦,只有擁被飲泣。為了轉移對親人的思念,就盡量讓自己沉浸在課業中。

    當時學校從花崗山遷往美崙未久,美崙地區仍多未開發,從學校到七星潭的大片土地,仍是一片荒蕪,方圓數公里內,作為堆肥的垃圾堆比比皆是,其臭難當。然而,正因為少了人車的喧囂,這些垃圾堆間的小路,竟成了我晨昏來回穿梭、緩步背誦詩文的最佳去處。晚上,就在教室夜讀到九點,九點過後教室熄燈,就轉移陣地到餐廳,餐廳熄燈了,就移到路燈下,教官來干涉時,就躲到夜不熄燈的宿舍廁所內。這三年的磨練,除了在學識上的大幅成長之外,更使我學會生活上的獨立,和忍受思親的孤寂。

    讀初中時,我對數理科目最感興趣;到了師範學校,因為旨在培育國小師資,自然缺乏該類延續課程,因此興趣轉向語文。雖然我從小有志追隨父親,當個小學老師,不過,每當看到親友之中的大學生,除了羨慕之外,也不斷在心裡掙扎。我經常幻想,並自問:「這輩子有機會讀大學嗎?如果能讀大學該多好。」

    可是,家中兄妹七人,能圖個溫飽已是難得,更甭說讀大學。一想到這裡,我的幻想就會被無情的澆滅。在花師三年,父親每學期會寄來兩次零用錢,每次一百元,後面的一次是寒暑假的返鄉旅費。有一次,父親在信中說:「最近學校裡的校長出缺,我因為是教導主任,所以是第一順位人選。在這個年頭,爭取職缺都要花錢,雖然我可以花最少的錢,但我寧願把錢省下來栽培你們。」讀畢,不禁潸然淚下,是感恩,也是感傷。

    民國五十八年,我在小學服務屆滿三年,即奉召入伍,並被編列到陸軍特種作戰部隊,接受傘訓、山訓等嚴苛訓練。我咬緊牙關,除了接受體能的磨練外,並不忘自我充實。在初中二年級那年,我已決定報考師範學校,因為師範學校不考英文,於是初二那年我就放棄英文。為了彌補這段學習的空白,我把英文字典拆開,每天帶著幾頁放在口袋中,即使是軍事訓練中間休息十分鐘的空檔,都會趕緊掏出散頁的字典,背上幾個單字。在軍中兩年,我學會忍受肉體和精神的煎熬。

2. 圓夢

    退伍後,我返回原校任職,並報考大學夜間部聯招,僥倖以最高分成績考取台大夜間部第一屆中文系,終於一圓大學生之夢,又能半工半讀,協助家計。

    為了方便就學,我請調到台北市近郊的學校。因無力在外租賃住處,只得利用學校教室樓梯下的空間,砌成一個小房間,擺上幾張課桌,鋪上草蓆,就成了我的安樂窩。白天,學生在我的頭頂上蹦蹦跳跳;晚上和假日,整個諾大的層樓,都是屬於我的空間。房間外面,種有幾株芭蕉,竟成了我那段日子的最佳伴侶,月光下寫意畫般的葉影,雨中打在葉上或急或徐的樂音,是視覺和聽覺的無上享受,逐漸地,我又學會享受寂寞的況味。

    能讀大學,是何等福分。在夜間部五年半工半讀的日子裡,我把握住可利用的一分一秒,延續服役時養成的習慣,把需要背誦而可拆開的書,都散頁地放在口袋中,隨時利用;不能拆開的,就另行抄錄在小冊子上,隨身攜帶,所以,我總是有好多小冊子。即使是洗濯衣服的半個小時,也把書本攤在一旁,邊洗邊看,邊讀邊背。

    我在一進入大學時,就決定讀碩士班;在一進入碩士班時,就決定讀博士班。在就讀台大中文研究所碩士班之初,我仍半工半讀,後來為了寫好碩士論文,我破釜沉舟,辭去已任教十三年的小學教職,決定不為自己保留絲毫後路,因為那樣只會使我瞻前顧後,不能全力以赴。

    作出這個決定之前,心裡是掙扎的、痛苦的,但當遞出辭呈的片刻,我已無怨無悔,甘心承擔畢業即失業的後果。就這樣,我在碩士畢業那年,順利考取同校博士班,並留系擔任助教,兩年後升任講師,直到後來升任副教授及教授。

3. 造夢

    民國八十八年,由於某種原因,我作出人生的另一次痛苦決定,決心離開台大,離開我念書十五年、服務十九年的地方。

    那一年,有多少個夜晚,我搬張躺椅到樓頂上,仰望遼夐的星空,獨自沉思:我該何去何從?想到唐傳奇〈虯髯客傳〉中的兩句話:「此世界非公世界,他方可也。」

    本來,民國八十七年,世新大學成立中國文學系,當時的人文社會學院院長黃啟方先生,希望我擔任創系系主任。我一方面興趣在教學和研究,無意擔任行政工作,另一方面對台大總有千萬個不捨和眷戀,所以加以婉拒。經過一年的心裡掙扎,我心想:世新中文系主任既然已有其人,我應可安心於教學和研究;能到一個與世無爭的環境中,在本分內默默付出,是何等幸福、愜意的事。說真的,在我的成長過程中,受父親影響最大的,應該就是這種安分守己、與世無爭的人格特質。

    民國九十年,我在無可推辭的情況下,勉強接下第二任世新中文系主任的擔子。雖然行政工作不是我的素願,但既已接受,就應全力以赴。回想自擔任小學教職,以至服役、擔任台大教職的幾十年生涯,總抱持一個理念:我要為每一個服務的地方,為所做的每一件事,盡心盡力,寫下成績,留下紀錄。

    當時,我曾回憶前塵往事:民國五十六年,我十八歲,奉命擔任小學教務主任兩年,使該校榮獲多項空前的藝文成績;民國五十九年,我在軍中服役,經參加軍中各級政治考試,被掄選為國軍政士,獲參謀總長賴名湯頒發績學獎章,於六十年元旦在台北接受全國各界表揚,影星上官靈鳳為獻鮮花,並蒙當時總統蔣公介石召見;民國七十六年,應當時台大訓導長黃啟方先生之請,擔任訓導處秘書一年,協助黃先生處理剛解嚴後如火如荼的校園學運事件,制定特殊制度,廣攬人心,建立該處前所未有的風貌。

    如今,我擔任世新中文系主任,能為這個系做些什麼?幾經思考後,我決定成立研究所,由碩士班而博士班,為這個才成立三年、尚沒沒無聞的新系,創造成績,留下記錄。我分析當時世新中文系的優勢和弱勢,了解成立碩博士班的必備條件,思考提升系譽的相關作法,然後大刀闊斧以破除陳規、建立制度,凸顯特殊作為以吸引媒體及社會之注目,當然,最重要的,還是在爭取學校支持,延聘最佳師資。不數年,世新中文系的大師級專兼任教師如林,成為國內教學及研究的重鎮。當時,有位老教授跟我說:「洪主任,你是武訓興學,一些不容易請得到的老師,你居然也請來了。」

    就這樣,在短短五年內,碩士班及博士班先後成立,媒體多次特予報導,學界友人畀以「潛力無限」的評價,校方遴選為重點發展學門,編列專款補助。系所評鑑時,曾有校外訪評委員說:「世新中文系是一個奇蹟。」教育部在博士班申請案的審查意見中也說:「該系師資絕屬一流,且其中不乏名師。」

    據聞,當年的博士班申請案,僅世新中文系通過。民國九十六年,我擔任人文社會學院院長,目睹世界各國學習華語文的風潮,於是積極規劃成立「華語文教學學程」,開放全校選修,以拓展學生的就業機會。

    四十多年來的教學生涯,有汗水也有淚水,有歡樂也有惆悵,有欣慰也有無奈,有掙扎更有堅持。一路走來,我把汗水和淚水,化作生命成長過程中的飲料,一口口苦澀的嚥下;把惆悵和無奈寄情於莘莘學子;我所堅持的是:為教育,盡心盡力,無怨無悔,直到生命中的最後一滴血。

   ----附記:本文於民國九十七年應《花蓮教育大學傑出校友文集》第二輯之邀而撰,因故停刊。

養慧 2021-04-19 10:47:38

過獎啦!

小蟹子 2021-04-19 10:46:56

果然是文學家的回應,太美啦!

養慧 2021-04-19 10:46:08

期待秋芳的詩經,就算是沙塵暴也沒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