鮮花水餃,血色刀魂
成長路上,也許也坑洞、有陰霾,幸好,記憶是鮮花,只要有一點點光色、一些些馨芬,就會覺得這一路上的陰晴暑雨,都妝點著花影搖曳的美好。
包水餃,就是我生命中極美好的花季。小時候家裡人多,大家圍坐在大圓桌,十幾雙手拼命包裹著水餃胖寶寶,像忙碌的加工線,一盤又一盤生水餃不斷被端走,接著桌面整理乾淨,一盤又一盤剛燙好的美味上桌,聯結著人聲、笑語,盤旋在腦海裡,經久不散;上了大學,最親密的摯友是典型日式教養的「お孃さま」,小學懂得自製肉鬆,中學取得鋼琴教師檢定資格,大學念的是頂尖學校的中文系,研究所又是日本第一流名校的MBA,跟這樣的人一起走過青春歲月,像中樂透般的好運氣。那些時,台大還沒有「苗栗校友會」,當同鄉同學發起籌組新會時,鴻才家人在新店置辦新屋,把整座屋子開放成校友會基地,有了「硬體」,我那天才同學就成為最出色的「軟體」,常常為我調製一鍋又一鍋色香味變化豐富的水餃餡,大家圍坐在一起,一次又一次的會議和記憶,就繞著「包水餃」印記成永恆;單身獨居,家人的愛和關切,都化成一包又一包水餃,凍在冰箱,碩論完成時,我至少吞進了幾千個「愛心水餃」。
我們家的人,都喜歡飽飽胖胖的水餃,青菜多一點、肉少一點,吃再多、吃再九,永遠都吃不膩。有時在館子裡用餐,不自覺點了水餃,總繞著無法散開的挑剔,餡不夠胖、蔬菜不夠多、胡椒不夠香、調味少了自家準備的熟悉……。以前住在陽光山林,無數次的水餃會成為平淡日常,租屋十幾年來,包水餃,慢慢成為一種奢華的想念。訂了新居,裝潢前,開開心心和設計師叨念著:「想要一張吧檯,我要包水餃!」
農曆年前,我在吧檯上寫春聯;每一天,室友在吧檯上煮咖啡。就是最原始的期待還沒實現,我要包水餃!搬家後,家裡的音響線、流理台的花灑、每到周二周三深夜的接送,都靠甥兒正謙,一直惦著,要辦一趟水餃會,包300個水餃,除了當天盛宴,再和正謙家個分一半,把美好凍在冰箱哩,隨時題用。2020春季班結業前,聊起正謙生日屆近,就這樣吧!一結業就來包水餃,夥伴們很吃驚:「家裡收拾好了?」
「還沒~~~客人是正謙一家人,反正,他們早就看過客廳裡的萬里長城。」把聲音拉得長長的,藏不住笑意:「現在啊!客廳搞定了,箱子堆在書房,合適的櫥櫃慢慢挑,年底再邀大家一起去。」
第一次獨立包辦「內餡工程」,非常緊張,不到五點就起身。繞了老街溪、青塘園一大圈,一整排暖黃的阿勃勒呼應著吧檯包水餃,像記憶開箱,一點一滴,吐露著久違的風華。八點出發,採買五包水餃皮、把當天的老鼠肉買光了,繞到「台灣鵝」買配菜,十點前開工,從「漫長的憧憬」落實成「真實的幸福」。把肉倒在兩大鍋、依小鍋後,先從簡單的大鍋玉米餡開始,六大罐新買的玉米粒加上家裡常備的一小罐,調啊攪啊宛如站在夢的邊緣,室友特別拍了張照片,映著牆面上的鄉居茶花,記憶如花綻放,溫舒的空氣有一個品牌的命字,叫做「美夢成真」。 2. 血色如引信
調了一鍋鮮肉玉米餡後,我習慣先燙一顆水餃,味道OK了,才送進冰箱,這陣子不斷「參拜」Google大神說,包水餃前要先冰,原因倒忘了,只是在這段漫長的過程,越來越對記憶裡的大嫂、大姐、三姐和我那「お孃さま」無限佩服,他們怎麼可以把製作餡料的艱難過程,表現得這麼輕描淡寫?有了經驗,第二大鍋高麗菜餡的重頭戲才隆重推出。我最喜歡「蔬菜多多肉少少」,而且是肉攤老闆說的:「純瘦?不能帶油筋?我一生沒賣過這麼瘦的水餃餡。」兩大顆高麗菜,分別切成半顆、半顆,切切切切切切切切切切切切,切到手累了就停下來洗菜,洗洗洗沖沖沖洗洗洗沖沖沖,靠近11點半了,笑說:「哇,正謙一家快到了!我第二鍋也快好了。」
「你不打電話,他們怎麼好意思出發?」室友一說,我立刻解釋:「我動作慢,交待他們11點半到,如果能夠提早,我會打電話。」
還是同樣的「練功法」,先燙一顆高麗菜餡,味道OK了,送進冰箱。就在我拿出第三小鍋,準備調玉米高麗菜粽合餡時,聽到室友打電話通知正謙可以出發了。啊?還有半顆高麗菜還沒切呢!我有點著急,開始加快速度,快快快快快快快快快快快快,狠命一剁,血色如引信,一點,整個砧板上的高麗菜絲都染紅了!我嚇一跳,真的不得了,平常日子裡的燙到、割到、撞到,因為太嫻熟,我一向「處變不驚」,除了用了一輩子的「精漢堂萬寧軟膏」、還有海外華人最推薦的「Polysporin」,這一次,都不管用了,換了三次Ok繃,血色殷然,很快「滲」了出來,一副「你奈我何?」的高傲姿態。看了看,還有半顆高麗菜,沒辦法,先綑上厚厚的衛生紙,血滲透了就換,不斷再切切切切切切切切切切切切,越切越大片,直到終於第三鍋先燙一顆OK了,客人也到了。 我一直不敢聲張,怕被室友「掠奪」包水餃的機會。大家對我經常發生的燙到、割到、撞到,都習以為常,綑著手指頭還是滿室歡笑。像記憶回魂,人聲和笑語如一朵又一朵小花苞,此起彼落綻放。孩子們計畫了好久的巧克力餃、錢幣餃、麻糬餃,都沒能「美夢成真」,小籠包餃、奇形怪狀餃道是包了一大盤,我笑說:「吃水餃就是要皮薄薄、餡多多,這些你們都要帶回去啊!」
「為什麼?」知云抗議。云媽說:「因為四咦婆不想吃。」
「哎呀呀!怎麼把我的心裡話講出來了哩?」我笑說:「這叫自做自受,自己做的自己承受,很有道理吧?」
「好累啊!」知云投降,想像中宛如遊戲般的包水餃,很快變成重複的勞務。原來,孩子們愛熱鬧,包水餃只能絢爛一瞬,不適合「合家同歡」,幸好讓云跟上進度,開始理解,那些好玩有趣扭曲的水餃,都不是廚師的精神,考慮人們的心情,是做菜的第一要務。他開始認真包出皮薄餡多的水餃,而且在小廚神正謙的監看中,製作出人生中的第一盤煎餃,很快被掃空,繼續加油趕製第二盤,盛宴就這樣開啟了。 3. 青春如幻夢
兩點多才開飯,嘻嘻哈哈吃了好久才讓出吧檯,讓室友煮咖啡,孩子們看《王者天下》。這是正謙一家無數次周二周三送我回家順便「宅急修」後,第一次白天來。落地窗外花樹漸層、顏色繽紛,孩子們悠閒地逛「全聯」,買自己喜歡的哈密瓜雪糕和媽咪和姨婆喜歡的抹茶雪糕,然後擺出陣仗,繼續開工包了近兩百個水餃,剩下的餡料,買了蛋餅皮做「玉米高麗菜盒子」。
小四不知道我們為正謙慶生,只惦著這一年剛搬家,因為我不斷嚷著「甚麼都不要買,剛丟了太多包袱,讓我過幾年清空日子」,特意轉換慶生模式,推了這一天的客戶發出邀約:「你們飯後會想來我還沒整理好的家走走嗎?算是代壽星報答他每天溫馨接送。」
正謙的青埔新居和小四隔著新街溪兩相對望。我們先回正謙家冰一盤又一盤生水餃,再熱了一大盤水餃到小四家晚餐。小四在廚房加菜,我領著大家「鬧新居」,增加一些喜氣。云媽特喜歡陽台的溪景,還可以清楚看到自己的家,尤其當小四一邊做沙拉、一邊還到陽台「收割」各式香草,精神和物質的生活樂趣浮滾著,宛如一個女人的「美夢成真」。 吧檯上的啄木鳥暖瓶,和正謙家的醬油瓶同造型,引起孩子們的熟悉感,各式飲料充滿豐饒樂趣;小四特別擺出來的各種奈良美智複製畫和生活雜貨,大受歡迎,尤其是「翻翻鐘」,孩子們著迷到晚餐時都離不開,坐在鐘前,對每一分鐘的翻畫驚豔大笑。讓云不斷讚美菜好吃,一向讓我過敏的豹豹,也成為最好玩的「玩具」;和奈良美智複製畫並排的素描〈熊熊和豹豹〉,跟著孩子們和豹豹間的親密聯結,地位陡升,知云在大合照時特別抱著素描準備入鏡,當時選配的素白相框捧在懷裡,特別像「某種照片」,逗得大家哈哈大笑。
建商大做廣告的「空中花園水景第一排」,沒有勾住孩子,在頂樓參觀夜景後,健身房成為快樂的迷魅,我們陪在孩子們身邊,聊著這一路不斷搬進青埔的親戚朋友們,像聚寶盆,越來越多熟人,算起來正謙跑了第一棒,我們正起慢慢摸索著青埔生活圈。到Lobby看到鋼琴,孩子們光〈小星星〉就勇於大廳表演,我們曾經這樣純粹開心著的愚勇,卻遺失在歲月的行走中,曾經兼過「鋼琴家教」的云媽,無論我們如何慫恿都說:「譜都不見了。」,仿如我們青春時的精緻幻夢,都在養育孩子的過程中,把仙女的羽衣都換成孩子們的攀天梯。
夜裡回到家,沐浴前拆開OK繃,新鮮的血色在意想不到的瞬間滴在雪白的地磚上。我驚嚇不已,慌亂沖洗後包上OK繃,一圈又一圈綑上厚厚的衛生紙候再纏上膠帶入睡,腦子裡不斷轉著往昔片段,血栓剛出院時,手指受了點小傷就惡化成蜂窩性組織炎;瓊和燕如來中壢那天一早,跌了一跤,很快也轉成蜂窩性組織炎。
有點忐忑,不安地睡了一夜。這一整天的熱鬧美好,有點像幻夢。 4. 刀魂如故舊
第二天一早到「葉佐仁診所」看診,醫生說:「如果不想再流血,要縫。」
「喔!知道了。」一向信奉權威的我,安靜地點點頭。直到隨著護理師進手術室後,一躺下,心跳聲鋪天蓋地震起,我超級緊張地問:「可以去洗手間嗎?」
回到手術室躺下,忽然我又驚慌地站起身:「可以打個電話給朋友嗎?」
「快點,醫生快到了。」護理師面無表情,語氣卻讓我更緊張。躺在病床上,憾恨不已,怎麼這麼傻呢?應該讓室友進來相陪的,怎麼還主動提議,她可以先去拿長效藥?第一次一個人躺在病床上,腦子裡慌慌亂轉,閉緊雙眼,醫生打麻醉針、清瘡、縫針,全都不敢多看。手術完成後,看手指頭留了那麼多血,差點昏了過去,囁嚅著問:「縫了幾針?」
「兩針。」醫生一說,我「又」吃了一驚,這麼少?應該是小事吧!也許剛看完《劍魂如初》《山河如故》和《唯願星辰》,躺在手術室時,完全控制不住荒謬「腦補」,不但走過以魂養刃的世界末日、還經歷了以血釁刀的天荒地老?
室友知道我容易緊張,為了緩一口氣,主動提議吃新餐廳、找咖啡屋選蛋糕。車剛停下,她就說:「剛好停在刀具店。去買一把菜刀吧!」
「是啊!怎麼這麼巧?剛好停在刀具店。」我推開門,對一室辦公桌邊的上班族說:「買菜刀。」
「菜包?這裡怎麼會有菜包?」我來不及回魂,愣愣問:「這裡不是刀具店嗎?」
「呵呵,我們供應的是工業刀具。」有職員意識過來。我忍不住笑:「怎麼會有這麼剛好的事呢?增加笑點,剛好是我喜歡的生活。」
剛踏進手術室的驚慌感慢慢褪去,世界又從黑白慢慢變成彩色。醫生說,周四回診前,不能碰到水,如果沒有發炎,下周一可以拆線。回到家,在紗布上畫了張笑臉,像「制妖符」,如果笑臉暈開,絕對就是水妖纏身無誤。看室友洗碗,非常有趣,我們共同生活三十年,她負責擦地,我分擔洗碗,第一次看井水越過河水,不斷冒出新鮮的樂趣;取消下周和依雯、淑君一起度個兩天一夜的「生日小節慶」,依雯也跟著驚慌:「啊?老師小心手啊!今天還可以打字嗎?是說老師的手受傷和過夜好像沒什麼關係耶!」
一整天都沒開電腦,找到時間縫隙就散步,白天看阿勃勒的黃金雨,夜裡看燈火輝煌,為隔著老街溪相望的林茵送書去,她準備寫趙天儀小評。趙老師本質是詩人,對文學、台灣、生態著力甚深,最後又回到兒童,充滿了感情和使命,遠從1974年台大哲學系事件爆發到歲月的救贖,推薦他寫的台灣現代詩評論集《時間的對決》,彷彿昭告一生的預言,空出悠閒的心,期盼看到林茵為青埔土壤滋長出文學的不同樣貌。
因為太喜歡新海誠,收藏已久的《天氣之子》、終於等到「剛剛好」的心情。用天氣異常的此時此地說了個極素樸的奇幻傳說,不像動漫英雄總是熱血地犧牲自己、解救全世界,只想和自己在乎的人,一起活下去,在這個並不完美的世界。
我也是。在這個並不完美的世界,和這些並不完美的手指頭,看著自己最在乎的人、事、物,受傷如日常,刀魂如故舊,繼續心跳加快,不斷緊張失措,還是要包水餃,看記憶的鮮花忽遠忽近,慢慢綻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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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照片看到,包紮的手指,正好是摀住嘴,盈盈笑語,可愛的笑臉呢!
逆轉笑,也是一種捻花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