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白白的香花

    批閱作文時，讀到「媽媽牽著我的手」這類句子，我都可以感受到一種暖暖的溫度，從掌心裡透出熱能，老半天都甜甜、軟軟的，喜孜孜，又懶洋洋，非常入戲。

    回想起媽媽的第一個印記，大概就是在她買菜前，我靠在門邊，牽纏著細細的娃娃音反覆說：「媽媽再見，媽媽再見，媽媽再見……」然後我就哭了。媽媽走了一小段路，就在即將轉出路口前，又會繞了回來，牽起我的手，帶我一起上市場，媽媽的手，大概是我對「幸福」最具體的認識了。這個畫面，成長以後還常常聽哥哥姊姊們轉述，聽的次數太多了，有時我會分不清，究竟這是我自己清楚記得的真實往事？還是透過想像增補，慢慢在記憶裡加強填實的一段「修潤過的人生劇本」？

    心理學有一種「最初印記」的說法，出現在記憶裡第一個畫面中的人物和敘事情節，其中的感情依存和人事應對，常成為一生的簡單預演，預示著生命故事。媽媽生於1925年9月25日（農曆八月八日），人間走過五十年，離開於1975年9月13日(農曆8月12日)，那年，我才十三歲。想起來，她陪在我身邊的時間不長，卻如童話裡的神仙教母一樣，在漫長的生命歲月裡無所不在，美好的時刻，艱難的瞬間，最好和最壞、最冷和最熱的每一個流光轉折，常常，因為想起她，那些溫暖和依戀，讓我覺得，日子過得還不錯。

    小時候家裡窮，媽媽卻從來不曾讓我們覺得窘促，她把豬攤商送她的豬皮簡單調味後做成晶瑩的水晶凍；用麵粉為我們做各種可愛的點心，解饞又吃得飽。印象最深刻的是「開口笑」，炸得金黃的麵糰鬆口裂開，如她日日極易討好的呵呵大笑。不知道媽媽哪裡生出來的「魔法」，常常，她在離開市場前，為我買一個紅豆餅，直到現在，我對各種品牌的紅豆餅總是情有獨鍾，咀嚼著一種叫做「媽媽」的味道。

    媽媽喜歡香花，香花多半無色。2018年，小四送了我這張生日卡，媽媽和我，笑臉盈盈，駐留在白花舒張的氛圍裡，宛如天堂。
 
                     2.   傻傻的童年

    我收過很多生日禮物，這張小卡，讓我特別心動。好風好日，香香的白花，勾勒出媽媽和我的無瑕歲月，那是我快樂時、混亂時、各種起伏悲歡時最美的一帖藥。小四從新聞台裁了媽媽帶著我們幾個孩子的照片，商請繪者客製。照片中的我，傻傻的分不出鏡頭在哪裡，我是其中唯一沒有對向正前方的傻ㄚ頭；媽媽抱著妹妹，比我大六歲的三姊，還得負責照顧我。

    爸爸長年不在家，媽媽有很多「情敵」。我們很少感受到她心裡承受了哪些壓抑曲折，家務繁忙勞碌，她還要帶著大一點的兒女打工，日子在一天又一天的苦心盤算中掙扎，一直到成年之後，我才滿心驚駭，像打開驚悚小說般一遍又一遍想像，她在想甚麼？她藏著多少思念難過？她怎麼還有這麼大的力氣撐持著自己，對每個孩子微笑？她那洋溢在屋子裡每個角落的笑聲，又是從哪裡借來的魔法？

    父親告別式結束後，七十幾歲的二哥在媽媽離開四十二年後，總算卸下負擔慟哭：「阿母，我確實完成你的交代，好好照顧老爸，直到最後一程。」

    二哥和媽媽最親近，看她為父親吃遍苦頭，心痛又心惜。但是，媽媽送給我們最珍貴的禮物就是：「笑，然後認真去愛！」
 
                        3.   彎彎的眼睛

    日子走著走著，我也走進媽媽跨越不了的半百歲月。值得珍惜的是，「笑，然後認真去愛！」仍然是我生活中始終堅持著的能力。

    小四的生日卡委製過程，繪者提供兩張草圖，還有一張笑彎了眼睛的草稿，我很喜歡，小四卻覺得：「看起來很迷茫，還是圓圓亮亮的眼睛比較像你。」

    是這樣嗎？也許，這就是身為人的「雙面性」，大部分的我們好像都是這樣，渴望停留、卻又嚮往自由；白天奮鬥、黑夜迷離；人前假裝堅強，在沒有人的時候只剩下孤獨這唯一的朋友。喜歡笑瞇起來的這張草圖，也許，它讓我想起媽媽彎彎的眼睛，她喜歡聽二哥說唱逗笑，喜歡看新聞裡的光怪陸離，喜歡追著調皮的四哥嚷：「路旁，路旁！」，喜歡聽我轉述報紙上的小說曲折。

    生活裡也許藏著很多我們不知道的苦楚，但是，她用一輩子示範出「無論如何都要笑」的堅強。老爸後來再婚的對象，那時，還只是個「隨時現身示威的情人」，當她到老家來探訪老爸時，挨家挨戶在整個小社區發放精緻昂貴的日本別針，除了媽媽，人人一只。媽媽買菜時，大部分的鄰居都站在媽媽這邊，藏起別針，充滿憤恨、不忍；小部分戴上別針的鄰居遮遮掩掩，惶惶然不知如何面對時，媽媽還是一路笑著，買菜、寒喧，仿如人在紅塵圈外。

    小時候懵懂，幾乎不曾感受到其中的難堪尷尬。長大後回想起市場裡的這個畫面、那個切片，覺得很驕傲，我喜歡這樣的媽媽，讓自己過得好，就是最甜蜜的復仇。
                                                     4.   暖暖的陽光

      找出從2016年11月30日開始起草的素描稿，畫媽媽，是拿起素描筆後最艱難的挑戰。也許心中藏著太多情感，促擠著、鬧亂著，搞得一塌糊塗，找不到出路。一開始，為媽媽重新裝扮出一個很喜歡的「文青髮型」，完稿之後，怎麼媽媽都不像媽媽了？擦掉重來後，決定畫個比較「寫實」的造型，還是試著讓頭髮長一點，看起來比較時髦；衣服上畫一些小太陽，那是媽媽的溫度；讓嘴角上揚一點點，看起來比較好命，想著媽媽對自己微笑，就覺得很幸福，畫著多一些的上揚弧度，那是想念的線條。

    完工後，有一點像，又不太像，大家都說，像媽媽的遠房姐妹。狗年農曆過年前，讓兄弟姊妹們一起看看，哪裡需要再改善刪修？像一場別出心裁的家族會議，眼距再寬些，眉毛稀一點，眼珠好像可以再黑一些，嘴角和眉眼間微笑的樣子不夠自然……，修著，改著，這張素描的進度，又停下來。

    收到小四的生日卡，忽然形成一股強烈的趨力，找出擱置近半年的舊稿，不再執著於照片的比例，把嘴唇修薄一點、臉頰改膨一點，媽媽特有的溫柔鵝蛋臉就出現了。看著媽媽的微笑，父後百日的絮絮叨叨，相愛又相斥的紛紛擾擾，點點滴滴，如雪融後的魔法瞬間，飄飄冰雪都化成暖暖的陽光金線。

    很喜歡這樣的魔幻時光，安安靜靜的，想念媽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