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好,就是最美的人生
植樹節,天微開,連日陰雨後透出一點點的陽光,忍不住想起,我們一生的記憶土讓裡,究竟埋藏著甚麼樣的種子?記憶的花樹又在甚麼時候抽芽、甚麼時候茁長?
這陣子,讀著裴溥言老師女兒擲來的病中紀錄,許多埋在流光裡的小種子,也就隨著記憶翻土,慢慢抽芽。大一時從苗栗鄉間初到台北,這個繁華都城最吸引我的,除了日日盤旋的杜鵑花城人文紛華,在「天德黌舍」聽毓老講四書外,最常流連的地方就是植物園。白日在蓮葉田田的水池邊看書、發呆,夜裡在藝術館演講廳,認識人文美學的各種可能,驚豔世界這麼卓然遠逸,追逐《鵝湖》諸君的書生情懷,傾聽不同研習場域的講座導覽。
第一次看到裴老師,就在國立藝術館。分期訂購時報「中國歷代經典寶庫」後,循著出版社安排的導讀講座,看裴溥言老師與糜文開先生在風急雨狂中扶攜而來,那時的我還不知道,這個人、這個畫面,仿如在現實縫隙掏挖出一個安穩的「時空密境」,我這輩子都愛《詩經》,也許最隱密的嚮往就停格在那幅如畫如詩的瞬間。
在台大中文系選修《詩經》,看老師為悲苦的「碩鼠」憤怒,聽老師為甜美的「桃夭」歌吟,像空氣裡被施了魔法,找不到合理解釋,很喜歡老師。幸運的是,一直算不上是體制好學生的我,老師好像也很欣賞。大學時的成績單,韻文還不錯,中文系核心課程的文字聲韻訓詁,全都60邊緣低空掠過,初相見,和裴老師投緣、相熟,老師說:「你的《詩經》,超過90分,班上唯一。」
「因為你美得像《詩經》!」我以為這是裴老師以人格在誘惑我,她大笑,覺得這種說法很「比興」。
還記得,台大中文系系學會一直由大三學生接辦,接編台大中文系刊《新潮》時,我籌集日間部三個年級和夜間部五個年級,分別負責四個單元的文編和美編,我獨自負責韻文專刊,設計了裴溥言老師的專訪,親自找照片、配插畫,循著老師的成長時間軸,一點一滴摸索、重建出這些、那些十足魅惑著我的生命故事。她不像國畫裡的大美人,主編台大中文系刊《新潮》時,學美編的朋友看著她的大特寫吃了一驚:「怎麼這麼像男生?」,還好意在刊頭照上,為她畫一個擬真的髮髻,出刊後,我幾次看著這照片,還是覺得「裴老師的本色」最美!
發表〈永不寂寞的歌者—裴溥言老師側記〉時,我二十歲,在美麗的大學花城裡,感受裴老師藏在六十歲身體裡不老不朽的詩經魂魄,桃之夭夭,灼灼其華,結實覆葉,宜其國族室家,賁張著鮮嫩美好的青春純粹,同時也站在生死邊緣,見證她面對外在風雨的掙扎奮鬥,見證糜先生在裴老師心中「生相依,死相隨」的精神依戀。
後來,我專事採訪撰述,在工作中迭有進益,慢慢寫出簡淨而充滿意象的人物勾繪特色,時而接受一些大專新聞科系學生的採訪寫作訪談。有機會回顧起這篇人生中的第一次人物訪談,仍然在青澀中咀嚼出難捨的珍愛,也許是因為這份稿件裡,藏著青春時代的無限溫暖。
2. 還,予授子之粲兮!
上完感性的《詩經》後,接著選修裴老師另一門理性的《戰國策》,課堂上著魔似的沉迷慢慢消失,課堂外的對話,仍延燒著《詩經》的演繹和聯想,就這樣和老師越來越熟稔。有一次,老師包水餃,約了離家住宿舍、想來食無定所的我一起分享,鄉下孩子多半有點害羞,用餐時一直聽見房間傳來敲門聲,始終不敢多問,成為吞嚥間的「懸案」,因為敲門聲拉得太長,讓人不得不鼓起勇氣追問,老師笑咪咪地解說:「是糜先生。他講的話,你聽不懂,我把他鎖起來。」
把國寶般的糜文開先生鎖起來?不得了!這真是讓我大開眼界的「婚姻實相」。我慌慌張張站起身,結結巴巴地哀告:「這不好吧?他中午吃了嗎?還是讓糜先生出來一起坐坐,我可以假裝聽得懂。」
迎接糜先生參與這場下午茶會,平凡簡單的日常忽然錯生出非常「詩經」的春甦爛漫。糜先生退休已久,喜歡在裴老師上班後,悄悄跟在她身後,坐在文學院外的荷花池邊,聽老師上《詩經》,他的鄉音不好認,我倒是聽懂了他對老師說:「我喜歡聽你唱歌。」
十五國風都是民歌,老師的音頻脆而響,輕易搖醒了一條河流的想像,沿著水的蜿蜒,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生命的交會和撞擊,充滿鮮燦生機。就在糜先生對她上課的溫柔評點間,裴老師嘟著嘴說:「我要是知道你在外面,我就多講點壞男人的詩。」
「終風且暴,顧我則笑;謔浪笑敖,中心是悼 」這類傷痛卻又無悔的纏綿,佔了《詩經》很多篇幅,簡直都是足以翻拍成連續劇的傻女孩癡心故事。裴老師這時的神情,超越年齡,褪下傳道授業的厚重負擔,不是為天下傻女孩「向負心漢討公道」,只是在簡單日常裡,向丈夫撒撒嬌。
他們的年紀有些差距,各自在生命轉彎處經歷不同的浮沉。裴老師四十歲遇見糜先生,聽糜先生講了一大段話,只聽懂最後一句:「我說的話,你到底懂不懂啊?」,因為鄉音隔閡,大半心情聯繫都靠泰戈爾短詩般的文字往返,反而成就了「王子和公主」的文學佳話。糜先生過世後,怕老師吃睡不寧,我帶了簡單的午餐拜訪,陪老師吃飯。我們如常吃飯、聊天,複印著〈鄭風.緇衣〉裡的尋常生活,宛如一件穿起來很舒服的老衣服,一點一滴,飄散著我們熟悉的味道,老師平靜地說:「他先走,比較好。如果我先走了,我想不出他該怎麼辦?」
糜先生的形體不在了,裴老師拆掉家裡的隔間,客廳變得好大,牆上掛著糜先生的放大照片,還訂製了一張特大的桌子,從此以後,她就在糜先生眼前,讀書、寫字,並且開始專注地畫畫,仿如用一個人的眼睛,收納兩個人對天地安好共同的領略,傾心相待,這樣就過了一生。
畢業後,得閒和紅學癡人康來新聊起中文系生活,她問:「和哪位老師比較熟?」
「裴溥言老師吧?」還在心裡惦量著「熟」的定義、秤度著和裴老師到底算不算「熟」時,康老師已經爽朗地接:「噢,專攻《詩經》。」
那真是個美好年代,經師就是人師,和哪一位老師相熟,身體裡就標示著印記,戰戰兢兢,一點都不敢讓老師丟臉。在台灣,五年級的孩子「享用」了一段最美好的溫潤歲月,沒吃到太多過渡政府的苦頭,經濟慢慢起飛,搶先了很多機會,還薰染著幾分舊價值的芬芳,而後輾轉在幾個不同的職場,摸索著自己想要做甚麼?編輯,廣告,採訪,茶藝,西藥,藝文雜誌,時尚月刊……,每有餘暇,總想起還在適應「單身生活」的裴老師,不知道過得好不好?
和裴老師見面,她最喜歡「請吃飯」。也許,對一個孩子的愛寵密碼,就藏在「還,予授子之粲兮!」的日常心安。印象最深刻的是,有一次老師約我吃「Pizza吃到飽」,一進門就問我:「午餐吃得多嗎?我中午沒吃,這樣,才可以吃到更多不同的口味。」
「不好吧?老師的年紀好像不應該吃太多奶油。」我遲疑著,她卻十分雀躍:「不會啊!我甚麼都可以吃。」
坐在Pizza餐廳,服務生端著大大的烤盤,每一趟經過我們身邊,老師總是興高采烈地端詳盤中剛出爐的各種口味盤飾,試了又試,不想錯過任何一種沒試過的口味。很多人把裴老師當做恩師、慈母、恩人、教母,這是我第一次感受到,她只是一個孩子,自在地在這場華麗的人生旅行中,盡情揮霍著好奇和歡愉。
3. 考槃在澗,碩人之寬
那些時,僑光堂附設的食堂充滿家常情味,喜歡對外廣告「裴老師美得像詩經」的我,朋友們一個一個慢慢都跟著我,變成「鐵杆裴粉」。帶新朋友一起去「參拜」傳奇人物,裴老師就近領著我們在僑光堂用餐,她熱情地舀了匙麻婆豆腐,拌在朋友碗裡,朋友有一種奇特的「潔癖」,為了保持白飯的「潔白晶瑩」,奮力扒盡麻婆豆腐,連汁帶料,清空碗中領地,老師一看,可就開心了:「你喜歡吃麻婆豆腐?」
裴老師是個即知即行的行動派,火速又舀了兩瓢麻婆豆腐,我朋友也不是輕易認輸型,更加速在碗裡「清除雜物」,一下子扒完了整碗飯。老師終於恍然大悟:「哦,原來你喜歡吃的是白飯,沒關係,多吃點,飯還很多,服務生,再來一碗飯。」
很多年過去後,朋友在我想念裴老師時做了評點:「哦,裴老師也是我一生中最難忘的人。那一餐,可能是我吃過最多白飯的一餐。」
這真是典型的「裴式風格」,讓人深刻領略「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的豐沛熱情,紙上學問都變成真實的生活情趣。有時候我會想,生命的安排好神奇,我在老師60歲時選修了她的課,剛好站在一個特別的時間點,短短幾年間,看她在同一年,前後失去父親和依靠了半輩子的糜先生,又看著她在65歲時從台大中文系退休,離開一生摯愛依存著的台大中文系,而後慢慢在人生的熟年階段摸索、轉型,仿如一份禮物,讓我明白了,甚麼是最美的時光。
她送了我一份她敬愛的大哥裴源先生所寫的〈揮淚話嚴君〉
http://mypaper.pchome.com.tw/hi5877/post/1370377590
,全文5500字,素樸簡淨地勾勒出父親裴鳴宇的形象,稿件上留著老師校訂過的熟悉字跡,想像著她隨著這些字句,如何走過一段一又一段她錯過或參與的大歷史,情意真切。
退休後,裴老師發表了充滿活力的新生活感言:「65歲以後,坐公車不用錢啦!」,而後「即知即行」,隨即邀我一起坐公車,熱情觀察著不同地域展現出來的生活差異,滿心歡喜,和她的「書齋研究」做對照,我們坐到終點站又繞回來,再換一趟不一樣的公車編號,拼組著她的「觀光公車」拼圖。很多年很多年以後,移民美國後的裴老師,一如剛退休時那樣興高采烈,總是一遍又一遍相邀:「來美國嘛!我一個人,住我這裡很方便,我們可以去報名觀光巴士一日遊,這附近很多國家公園耶!」
想起那些時我們坐公車繞過的路徑,歲月並沒有磨蝕她的真醇豐美,她總是「吾道一以貫之」,整個世界都是她的觀光公園,她的熱情和活力,把身邊的人事物都積極正向地糾纏在一起。看電視,遇到任何主播、演員念錯字發錯音,她就不厭其煩地註明時間、節目、錯字,詳解勘誤,並且附上一本字典,直到電視台管理處來信:「裴教授,請勿再寄字典來,我們都沒地方放了,而且他們都沒有看。」
移居美國後來回機場,她大包小包,為好多人帶禮物。台灣的行李輸送平台很高,上下行李非常不便,尤其對熟齡旅客更是高難度挑戰,裴老師沒有抱怨,只是認真地給民航局寫信,附上往返國際間不同機場中各種方便而人性化的設計說明。最有趣的是,每當台海危機發生,她總是會語重心長地寫信給中共總理,為兩岸和平提建言,還一本正經地影印這些信,和我一起「參詳」。
只要中共總理一換人,她就換了對象寫信。海峽另一端,究竟有沒有人認真在讀她的信?這麼多年,答案一直無解,只是一點一滴累積出裴老師在我心中永遠「行動第一」的生命高度。無論人在那裡、世界如何變遷起伏,她的心永遠寬朗自在,如〈衛風.考槃〉,無論在澗、在阿、在陸,獨寐寤歌,永矢弗過,永遠自歌自舞,不改其志,也不改其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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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得真好 !
她很精彩 你很幸運 !
此時回想,唉呀!你也是鐵桿裴粉
沒帶你見一面,實在太遺憾了~
靜娟姊真有耐性。
回顧裴老師全文,寫了17750字,盡量為記憶中的點點滴滴,重建現場
實在太長了,除了近親好友,一般人讀不完,才分別拆成幾篇,希望可以為這麼精彩的老師,留下印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