裁一段錦繡回去----《鏡頭中的詞境》卮言曼衍
年輕的時候有很多話說,無論是理想的關注、慷慨的熱情、癡眷的愛戀,或只是無名的怨愁,融匯在血脈裡,嘩嘩起落,樣樣遮掩不住,在每一個可能的剎那裡奔流,然後殷殷敘敘說,讓經驗過的人覺得幼稚,沒經歷的又體會不到這種熱情,於是,這些單純熱切的傾吐到了最後,慣成為寂寞的聲音,沒人懂得。
同樣的心情、同樣的故事在人事裡翻覆,每一樁成長的記事,含藏著似曾相識的哀喜,不同的只是,在交錯的時空裡,自己的生命歷程是心中唯一的故事,別人的生老病死,不過是四時更迭的風景。
心中的話乏人傾聽,零落在寂寞的歲月裏漸漸沈寂,卻在雪白的箋面活絡過來。緣著一支筆,所有的榮辱哀喜、狂潮澎湃,尋見了奔赴的河口,一句一句慎重經營,傾瀉到字紙之間,沈默而耐性地覆載一切,歷史就這樣記錄下來。
就像洪荒宇宙裡的第一聲嬰啼,所有的歡喜與悲愴都有意義,歷史的緣起原於一支筆。一支寬闊的自由的筆,把情緣種種織綴下來,微笑和眼淚糅在一起,化為錦繡,載天覆地,將所有的心事慎重記錄,經過沈澱、淡化之後,重新吐露出來,如鮫人的眼淚,冰冷之後化成煥光的珍珠,裎心瀝血,以最沈默的方式,敘說自己的故事,在眾人的關注傾聽裡,成為共同的心事。
真正費心傾聽的是一個編輯的責任。在聽與說、寫作與展示之間,主動而熱誠地規劃一切,讓作者的「吐露」,以最完美無暇的方式呈現;讓讀者的「吸收」,以最清楚明白的方式產生共鳴。
說是「編輯」,其實做的都是些裁縫的事,在面對作者的錦章繡句之前,依據它的光澤、顏色、材質與規格,設計一件最美麗的衣服。稿件的整理,一如裁縫在裁製與縫合上的努力,把不必要的裁去,縫製出纖穠合度的身型,讓文章在文字上做到「乾淨」,在結構層次上「光澤奪目」,再加以修整、車邊,如一篇文稿最後的編按引導,然後精心綴飾,表現出自己的風格,這種風格流露在開本的大小、言論的方向與內容的選擇上,也表現在文章層次、標題安排、色澤的強調和插圖、鉛字的選擇中,如一件衣服最後的綴飾,把設計風格襯托出來。
經過「裁剪」、「縫製」、「修整」與「綴飾」的過程,寂寞的聲音,就在這裁縫的手裡化為斑斕的錦繡,讓經歷過與沒經驗過的共同沈湎,一起體會這人世情懷,以沈默內斂的方式互相交流。如果這世界因此多了點溫暖、多了點美麗的點綴,如果這世界因此少了些寂寞、少了些冷漠的空氣,一個編者的回收,不過就是這樣。
期望為每一個作者辛勤醞釀的孩子,穿上了最美麗的衣服。 2. 裁製一件自己的衣服
一直,在別人的錦繡裡縫綴,再多的繁華美麗,都是別人的故事。一個編輯,不過是個不上舞台的主角,再大的起落,都是不相干的哀喜,很少有人,執意於裁製自己的衣服。
不過,也不一定就是這樣。事情的開始,是因為張夢機先生。年前,先生策劃過一本書,連結攝影與文學的表現層面,為讀者表現了詩圖合一的優美境界,同時也為現代人的文化生活,開拓出一片新的欣賞天地,者本書擇取古詩,就知性分析所得,用語詩人同等的情感加以陶融成一片完整的詩境,再以散文的形式、感性的語言傳達給讀者。
這種美的嘗試,很快就有了回響,於是,詞境的製作,開始醞釀成形。當然,詞境這本書必然是詩境的再出發,但不應該是詩境的重複,就在張夢機先生把這本書的期待交付到我手裡的時候,開始了一年四個月來日夕纏綿的心事。
從南唐開始,經歷宋元明清的累積,把厚厚的詞選從頭翻過,尋繹細思,在日裡、在夜裡織錦,經縷交錯的成績在於寫滿一疊稿紙,有話要說,就把心事化為錦繡。
同樣的一雙手,為這慎重心惜的章句辛苦經營。塑造意境、捕捉實景,畫面組合的設計、詞情美感的傳達,樣樣費心,裁縫的事開始了不同的意義。
這真的是一件慎重特別的經驗,字字句句,在未成形前開始費心,著意於詞境畫面的表現,挑選了百餘首詞,幾乎,每一次闔眼的剎那都會有一闋古詩,隱在如繪的風景裡,亭亭浮現。日用的陳置,山水的起伏、季節的冷暖、光影的搖馳……,樣樣深沈相關,是這樣模糊而又清明的印象,像一幅畫,似隱還現,要在千山萬水的尋覓裡,落實到人間景致,完成一次絕美的焠鍊。
尋山覓水的過程極為簡單,攝影師傅金福先生自己開車,我抱著詞選、筆紙和一疊詞的札記,連著自己塞進車裡,睡袋、泡麵、瓦斯爐,和一輛並不寬敞的旅行車,包辦一路的食衣住行。
風和日麗的好天氣,陽光艷得十分,散在四地的熱空氣被光線攪動,濃濃膩膩的溫度,極盡嫵媚意思。離開台北以後,沿著竹影斑駁的泥土路,車子漫無止境地往前滑行,南部和溪頭的情味不同,刺竹也不像孟宗竹那般規矩,潑辣地站在路邊,霸得一山濃綠,招呼間就打進窗來,做一個驚喜突兀的逗點。
因為這驚喜的逗點,眼睛就亮了起來,竹葉接著竹葉漫了過去,僻靜的叉路上搭著一道原始的竹橋,背負重物的老婦人走得很慢,慢慢地走向那橋。傅先生跳下車,架起角架對好鏡頭,耐心地等待著,等她走上橋,橋身晃了晃驚飛起林間的野鳥,小河旋了個水花,帶著幾乎隱不住的笑聲,一路跳波起落,我們拍進了:「人境鳥鳶自樂,小橋外,新綠濺濺」的視覺映象。
一條無止無休的路上,不知道終點繪在那裡?曲折的產業道路沿著河岸舖陳,湖面忽隱忽現,山曲水折的情味像一篇小說,應該有船,船過時就是:「愁一箭風快,半篙波暖,回首迢遞便數驛」的感覺。
索性下車,趴在路邊等船,中午的陽光最不偷懶,靜靜陪我們等出一身汗來,真等到船出現的時候,整個心收縮起來,如約會時初見情人的剎那,緊張、而且手足無措。
車子不經心地滑進大坵,雞鳴犬吠,著實引起了一陣騷動,只是人的聲影斂盡,倒是水面上來來往往有竹筏相合,是一個減素樸的村落,不必係想都覺得是:「林間雞犬、江上村墟,扁舟處處經過。」
這地方的路況不好,大部份的交通工具都以竹筏為主,沿著珊瑚潭,幾乎所有湖面都有船隻來回,到了九層橋也是一樣。小小的村落共用兩三組竹筏,越岸渡水,五六歲的孩子都會操作。黃昏的時候,孩童放學、漁郎上岸、爺爺帶著小小的孫兒回家,攝影師手上的相機閃個不停,逆光的翦影、竹筏泛開的波紋、人像的負擔與尊嚴,樣樣記錄下來,要為這寧靜的村落留下最美麗的見證。
夜裡燒開水,吃泡麵,選了個最好的視野,攤開睡袋,躺在旅行車裡,計算著明天到什麼地方去?可能會有什麼樣的風景?會碰到什麼天氣?可以拍出那些詞境?攝影師在星空下立好角架,以長時間曝光來拍攝星星移動的軌跡。滿天星星的光燦,不知道能不能拍出「天接雲濤連曉霧,星河欲轉千帆舞」的視覺映像?經常這樣,回收並不一定等於付出去的汗水,必須加上一點點的技巧和一點點的運氣,辛苦一場後也許等片子沖出來,覺得不滿意,一切又得重來。
出來拍照,樣樣不敢鬆懈。清晨醒來,天氣涼,水面有薄霧,暗藍的色澤就是斜風細雨的情味,立刻起身披上蓑衣,小心地踏上竹筏搖水面,水珠沿著長竿滴在袖腕之間,是一種惹人寒顫的冰涼,透著淡淡的天光看看腕錶,不到四點,水的溫度還沒醒過來。
硬扎的蓑衣在頸項間搓摩,癢而且痛,不只是因為不習慣,我想還有小蟲,久未經用的蓑衣、斗笠,是在前一天晚上走遍全村二十幾戶人家問來的,他們現在都披塑膠布,很少用得到蓑衣,舊有的蓑衣任著它腐朽、霉壞,也沒有人會著意顧惜。借用的時候說是要拍照,結果全村的孩子都聚攏過來,歡天喜地地耳語著,有人在拍電影。幸好清晨,空氣裡安安靜靜的,除了潑喇的水聲,就是傅先生在遙控竹筏的位置,師大美術係的教育,訓練他對於美感的敏銳感應,往前、往後、向左、向右,因為不善於控制方向,指揮的人和搖船的人都覺得費力,「青箬笠,綠蓑衣,斜風細雨不須歸」的悠閒,是這樣經由緊張、辛苦中拍出來。
天氣涼了以後,我們上山。往埡口的路上,山越來越高、氣溫就越降越低,飄浮的霧氣落到枝椏上,凝成細細的冰,黃昏的顏色黯而白,山色和樹枝都看不分明,拍攝「煙絡橫林、山沈遠照,邐迤黃昏鐘鼓」的時候,披上所有的衣服都覺得冷,幾乎沒有經過溫黃的日落,立刻轉為灰黑的天色。
夜宿埡口,水管兜截了層冰,晨起,冷得不合情理,細碎的冰屑到處都是,冷冷的空氣摔在臉上,像情人手上薄薄的刀,刮人的時候,覺得痛而心喜。陽光未醒,霧氣未散,在眾人酣眠的時候,我們趕到關山等待日出,拍照是件磨人的事,要等待最好的光線、最好的層次和最好的場景。
為了要拍「秋色連波,波上寒煙翠」的一大片湖水,秋深之後,我們決定到翠峰湖去。天氣不好,不過惟恐錯過了清肅的季節,我們仍依據原訂計劃上太平山,準備賭意賭自己的運氣。所有的裝備都扛上肩頭了,距離翠峰湖還有十公里的泥濘路要走,正好有雨,出開始下得很小,越下越大,慢慢滲過雨布後,覺得背包有點濕,漸漸就越黏越重,食物、衣服都泡了水,走了六公里多的路程,傅先生決定回頭,帳篷、衣物溼了之後,連一點取暖的方法都沒有,就這樣陰溼而狼狽地回到車上,繼續雨中的行程。
沒有特定的目的地,車子往前滑行,飽藏在空氣裡的水分,以各種生命形態活躍著,霧的迷離、雨的淒清……,「六朝舊事隨流水,但寒煙、衰草凝綠」、「平林漠漠煙如織,寒山一帶傷心碧」的濛濛煙景,就這樣映入眼來,撐傘護著相機的鏡頭,經營畫面的攝影老師,卻兜得一臉的雨珠、一身的汗水。
日子這樣過來,看起來很辛苦,內裏的歡喜和興味卻不太容易說得明白。心中記熟了百餘首的古詞,對每一個場景的感應都變得敏銳而準確,池塘靜水、落葉空山,天空一整片的藍,樣樣可以入畫,裝載著相機、角架、各式鏡頭和一盒又一盒不同尺寸的底片,懷著替古詞造現代情境的夢想,載夢去旅行。
載夢去旅行,我覺得很快樂,因為在一本書未成形之前,已經醞釀了最精緻的經縷、最別致的針線,自然有理由可以期待,一件最美麗的衣服。 4. 顏色
顏色是一種沈默的演說家,每一種顏色都有它獨特的個性,在無言中傾吐了千言萬語。
中國繪畫裡的顏色,在唐代的文物繁華之後,轉而尋求一種精神的解放與安定,他們努力擺脫色彩,從色彩過渡到水墨,不但山水畫著重水墨,連帶的,人物畫也從敷彩演變為白描,由最簡單中含覆了最複雜的美,在單一的墨色裡創造了繪畫的五彩。
這種色彩在中國繪畫中褪淡為水墨的過程,正說明了中國人對客觀現象由外在追逐到內在靜觀的演變,通過這種轉化,唐人感官上的繁華絢麗,逐漸淨化成送人修為上的悠遠淡泊,墨的實驗、書法的表現,逐漸行程藝術的典型,墨色與線條的變化,成為一種包容廣泛,意蘊深沈的精神象徵。
當我注意到這種顏色的表現極致,很自然就會把攝影和書法聯想在一起,攝影中最人間寫實的色彩,加上書法裡最精神抽象的顏色,立刻豐富了作品的內涵,由一種人間的地域性,提昇為藝術的普遍性,深刻了表現的層次。
一直在追尋一種完美典型,所以我把這種「精神上色」的工作當作是絕美的完成。我覺得書法在攝影上的表現也可以有國畫中的題款那種精粹與決定性的作用,於是邀集了六位書法家,從李猷、王北岳、戴蘭村、陳瑞庚、周澄到李蕭錕,以他們各自的風格來詮釋一首詞,豐富一張照片,從他們年齡、學養上的差異,幾乎也涵括了台灣書法界的現況,這種歷史意義,我覺得是這次紙上書法聯展中最可貴的地方。
李猷先生其人如玉,圓和溫潤,他們那個時代的人,無論是詩文、書法、學養,經常就是整個人的綜合表現。他的題字,讓這本書多了點渾厚沈著的感覺。
王北岳先生在書法與篆刻的承傳整理方面,貢獻很多,他那古茂淳樸、安逸遒麗的風格,表現在古篆、行草、印面上,樣樣可喜,這本書蒙先生賜題封面,我想就算內容有什麼缺失,「面子」上也很可觀了。
戴蘭村先生秀媚清癯,他的書法也是這樣,純粹是字如其人的體現。
剛剛得到中興文藝獎章的陳瑞庚老師,在為這些圖片題字的時候,時間正好趕在他開書畫個展之前,在那些忙亂的日子裡,連自用春聯也挪不出時間來寫,他還特地騰出一個下午替我題字。成為他的學生,我想是一件很幸運的事。
周澄先生如清風春水,溫柔而平和,他書法在江兆申先生的面目之外,加上了自己的個性。
李蕭錕先生是個水墨實驗家,為什麼說他是個實驗家呢?我想很少有人像他對墨的了解這麼深沈,對墨的嘗試這麼多元化,他的字也許不是在這幾行字間可以看得出好處,不過從他的理論基礎來看,他以後一定會表現得更好。
由於他們的努力,為這本書選擇了最美麗的顏色。一切都準備好了,似乎就等著裁剪之後,一件錦章繡句的衣服,就可以陳列在伸展台上。 5. 伸展台上
終於,在所有的準備完成之後,選定了六十首詞,從現代散文的角度來詮釋古詞裡的風情。
我寫得很慢,有時候因為雜事太多;有時候因為表現不出我想要的情境;有時候則純粹事因為我的年輕,所以我不明白,在年華老去之後,家國破碎、生死茫茫事如何的一種憔悴?在漫長的等待之後,滄桑困頓,情愛斷絕是如何的一種淒涼?
我開始到處去旅行,去看更多的事實;去聽更多的故事;去關懷更廣大的人群。我寫得很慢,終於也寫完了,感謝家人,無論我做什麼,總是沈默地守候在我的身緣,憂心而不干預,讓我選擇自己的天空。
麟洛的周老伯,他收容我在一個平靜的農村裡寫作,讓我體會到純粹客家人的勤懇與熱情;恒春的陳老伯,他在我深夜寫稿得時候端著甜而濃的咖啡上樓給我,他說:「你們寫文章的人需要靈感。」這種台灣人的憨厚純樸,一直陪著我,不會減少他的溫熱;美濃的計程車司機,他戴我看盡美濃小小的角落;墾丁的周民雄先生,他帶我經驗了國家公園最美、最可貴的部分,他們引領我去親近這片土地,了解它,而且愛它。我感謝這所有的人,他們有些是因為一張名片、有些純粹是因為萍水相逢,全部都是第一次見面,可是他們給了我人性中最可貴的熱誠與關切。
還有二嫂,她從來不問我做些什麼,但是她把最好的房間留著給我,在高雄的日子裡,每當深夜,深夜我推門出來,她一定為我準備了蛋糕、餅乾、奶精和咖啡,這種無言的鼓勵,伴我度過一個又一個寧靜的夜,在月光下織錦,我特別感覺到自己豐富與幸福。
現在,所有的經縷都已理平,所有的顏色都已調勻,一件衣服就要完成了,我想很少有人知道,這樣簡單的衣服需要經歷這麼多的轉折,耗費這麼多人的心力來縫製。伸展台上,我希望所有的人和我一起,溫一遍文字背後的可感可喜。嗯,每一次回顧,就覺得在那樣青春芬馥的時候,遇見傅經理,真的是太幸運了!
很想念傅經理,也真的很感恩,跟著您的眼睛,流動在台灣血脈,看見一個更大更美麗的世界。
寫得好細膩 好感動 好懷念!
「一支寬闊的自由的筆,把情緣種種織綴下來,微笑和眼淚糅在一起,化為錦繡」
-->最近看了一部電影《當他們認真編織時》,對於「編織」有一種細細密密的感受,似乎把人生經歷的血與淚,所有的悲、苦、情、愛,一點一滴的具體交織而成,如同將腦中的千頭萬緒,緩緩傾洩……而持有一枝筆,就具備各種勾勒技法,人人都可以編織屬於自己的衣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