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期屆近尾聲，創作坊的《菜根譚》選本，收束在「林間松韻，石上泉聲，靜裡聽來，識天地自然鳴佩；草際煙光，水心雲影，閒中觀去，見乾坤最上文章。」凸顯出《菜根譚》的精神價值，不只是修身處事聽人應世的說理智慧，更重要的是，醞蓄文化內涵、純粹訴諸感動的美感渲染。

    「林間松韻、石上泉聲、草際煙光、水心雲影」這十六個字，是《菜根譚》作者洪應明留在身後遍經亂世浮沉裡最美的叮嚀、最後的依憑。只可惜，現代孩子們慢慢失去大自然的領略、情緒上的同理與同情，好像不太能夠領略，只要一句魔法咒語：「這會考嗎？我會幾分？」，瞬時，人間的清趣色彩，都褪成晦暗。

    我們只能在創作坊，和孩子們一起花了很多時間，對這十六個字，咀嚼、領略，像潛進幽黯深海裡引進一絲微光，等待超時空時光機送來一份「古典又美麗的禮物」。

1.  林間松韻，石上泉聲

    首先，我們會發現，「林間松韻」和「石上泉聲」一組，這是要用聽的；「草際煙光」和「水心雲影」又是一組，這得要用看的。

    「林間松韻」的時間綿延而重疊，因為是綿延的、重疊的，其中藏著重複的速度和節奏，所以才會變成「韻」；而「石上泉聲」是自由的、創造的、活力的，所以它永遠就是「聲」。

    在「林間松韻」這一句裡，我們可以聽到漫長的、悠遠的時間感。想想看，等待一棵松樹長大，需要經過多少年？種一棵松樹，歷經幾百年，那年輪才一層一層顯現，直到這些松樹成為林，因此，我們習慣詠嘆「松林低語」，松林低語讓人最有感觸的地方是，這是一段何等漫長悠遠的「時間跋涉」。想想看，樹耶！最脆弱、最沒有能力保護自己的樹，能永恆豎立在那裡的樹，要經歷多少人事的興衰？在松林間，我們聽見它低語的時候，就可以想像出幾番人事春秋的更迭，在這種情況之下，「林間松韻」這麼綿密、這麼悠遠、這麼難以盡訴，多少的生老病死、生死輪迴都在這裡，然後，我們才有機會，輕輕停佇、慢慢傾聽，彷彿從耳朵拂過，那微微的、瞬間掃過去的、這麼輕、幾乎沒有聲音的裡面，就藏著千萬年的絮絮低吟。

    再聽聽「石上泉聲」。如果「林間松韻」是茂密的、幽深的，「石上泉聲」就是開揚的、短促的，充滿瞬間的變化。想想看，一條河的流動，碰觸到這顆石頭，這個瞬間就過了，「林間松韻」有多悠遠，「石上泉聲」就有多短促。那種短促裡，帶著活水、帶著希望、帶著期盼，也帶著完全不可測的碰撞，而我們在這個碰撞裡，正在淬鍊自己，試著捕捉，還有沒有機會感受到一種強烈的生機，彷彿隨時隨地都可以冒出來的可能！

                         2.  流動在「1」和「∞」之間

    如果「林間松韻」是一個整數「1」，是由漫長時間所累積出來的整數「1」，那麼「石上泉聲」就是「∞」（無限），我們永遠不知道它會跳出了什麼。

    弔詭的是，「石上泉聲」的「∞」，是由一點一滴的「1」累積而成；「林間松韻」卻由無邊無涯的「∞」，無止盡、也毫不疲倦地累積成為「1」。

    看！無論喜馬拉雅山有多高，跟整個地球地殼比起來，不過就是表皮皺了幾下而已。只要把時間拉長了，這麼多的風景、這麼多的無限，不過就是「1」，我們都在這統一的空間裡，偶爾有時間，聽到「石上泉聲」，我們可不可能在那倉促的瞬間知道，轉瞬當下，生命就在改變？一如聽到「林間松韻」，在總算可以坐下來休息一秒鐘，聽到那個舒適的「啊~~」一聲詠嘆，就在這休息的一秒鐘裡，千萬年的情緣聚合，簡直就是「須彌芥子」的轉瞬游移。

   「石上泉聲」這麼自由，「林間松韻」這麼緊密；「草際煙光」這麼輕靈，「水心雲影」這麼寬闊。彷彿我們就流動在「1」和「∞」之間，放下負擔，閉上眼睛，仍然看得見、聽得到，生命的光影聚散，這光、這影，既是「1」，也是「∞」。  

3. 草際煙光，水心雲影

    我們的眼睛看「草際煙光」是垂直的，看「水心雲影」是平行的。

    大自然幾乎成為一種數學的美。我們所看見的每一個看起來無止盡垂直的瞬間，都很不一樣，無論是閃過的煙色或光澤，每個人都看見不同的世界。奇怪的是，在不同的班級讓孩子們分別以〈林間松韻〉、〈石上泉聲〉、〈草際煙光〉、〈水心雲影〉為題，自由書寫著從具體到抽象的寬闊世界，寫到「草際煙光」的時候，一半以上的人都想到墳墓、陰魂、鬼火燐燐、荒煙蔓草……

    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呢？我們到錄影帶店，竟然有一整牆的鬼片專區。現代生活裡，少了一點點寧靜跟精緻，多了更多的刺激，當這些視覺的刺激，強烈到讓「草際煙光」焚成墳墓鬼火，那些忽隱忽現，深藏在「詩的語言」裡的細膩深邃，跟著消失了。

    曾經，撐持我們的情感基礎，「天地有多遠，思念就有多長」的溫雅信任，一路荒煙蔓草、青草無涯的延續與惦念，那種從「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蔓伸而來的悠悠延續、從「青青河邊草，年年思遠道」綿延而得的幽幽阻絕，慢慢都成為不合時宜的童話想像。

    我們如何還能感覺，人世間最容易蔓生、永遠斬伐不盡的強韌生命，這細細碎碎的草，藏著最難斷絕的思念、記憶和情感。那一點一滴細膩的糾結纏綿，我們看見了嗎？究竟，我們還能夠回想什麼？感受什麼？我們還有能力，在下一個荒寒年代降臨以前，從天涯海角回到眼前，就在身邊，水心雲影，無論人在哪裡，停格、凝視，在水的搖晃中，透過無邊無涯的雲色倒影，看見了那些並不確知、不能掌握的所有我們的過去、我們的當下、我們的未來嗎？

    真正讓人擔心的是，我們有時間嗎？我們的時間，大半都用來做甚麼呢？

                      4. 遇見美

    很喜歡聽孩子們演繹「林間松韻、石上泉聲、草際煙光、水心雲影」，無論看見甚麼、聽見甚麼，最重要的是，我們可以用大把大把的時間等待，等待一種接近祝福的瞬間，和孩子們一起，遇見美。

    有一些孩子帶著童話般的清簡歡愉。邱以晴循著林間松韻，想像林子裡總是會有小動物的叫聲，那種韻律，那是一種自然的聲音；黃新蓉從石上泉聲聽見溪水打到石頭上清脆的聲音，在草際煙光看見營火晚會的熱情。

    有一些孩子在大自然的渲染間，慢慢走進內心深處。盧葦庭從水心雲影領悟我們只有向下看到平地，卻不會向上看世界，從石上泉聲聽見夢想的綿延，永遠不會斷；陳禹蓉相信現在的榮耀像石上泉聲那樣響亮，廣大草地可以自由奔跑，讓自己看見沒有阻礙的草際煙光，那是永遠可以更好的未來。林芙名從水心雲影看見自己像躲在雲的影子中，心也待在陰暗處；直到聽見林間松韻把心沉澱在自然中，在松林間聽到自己演奏；現在很不自由，就算到一個空曠地方，也看不到一點光，反而在日常現實裡，捕捉到草際煙光。

    生活，成為無所不在的限制和突破。賴楷儒穿透遮掩了早晨的陽光和晚上的月光的熟悉LED燈，靜下來，從草際煙光看見真正的自然；也在水心雲影照見自己的心，已不像小時候那樣透明，生活中的形影也不是白雲般純白，一次次外界影響、一次次防守失敗，沒有了雲彩，就找不到熟悉的水心。吳柔萱樂觀多了，從石上泉聲聽見河流中無數石頭有如一生中大大小小的挫折，有時簡單就能解決；在水心雲影看見雲影隨時都有可能改變，同樣地，生活中許多事情都有可能忽然改變；所以，草際煙光是一種信心喊話，有些人可以將平凡的生命活得很華麗。

    有一些孩子捕捉到無限智慧中的一點點微光。郭納森聽見一棵小松樹苗終於在晨光中問世了，為了想要成為一棵大樹，躲過了森林大火、狂風大雨，努力不懈的生長著的「林間松韻交響曲」；在草際煙光裡遇見一顆顆草際露珠，在霧中反射出閃閃發光的光采，但在太陽的照射中，這一切是那麼的短暫；感受小溪捲藏著無數水滴日日夜夜流過的石上泉聲，誰也不知道，水中會不會跳出什麼？廖庭葳認為，石上泉聲是搖曳的燈影下，為那條河打上光鮮的波，衝擊著礁的浪；林間松韻描著千言萬語、繪著滄海桑田，千千萬萬世代下，誰又說著什麼、誰又道了什麼？草際煙光聚焦在大草原上被日光照得刺眼，那是世界上最顯眼的地方。

5. 看見人生

    還有更多關於現實的辯證，有趣又有意思。趙威皓相信，古老的松樹送出最具智慧的松韻；河水流過石頭碰撞的泉聲，是大自然的呼喊；燒草犧牲後的煙光，是為了讓這片土地再次被使用。林芝生更妙，我們又不是活在古老中原，台灣處處都是樟樹，為什麼不是著去聽一聽「林中樟韻」？陳柏穎從草際煙光想像在大海旁，一片草原中，下了一整天的雨，在惆悵失意中，突然看到一絲絲的日光，那將會是一個轉捩點；而水心雲影則是在湖面裡看著巨大的天空和渺小的自己，理解在浩瀚的宇宙中，人只是接近於零的未知數而已。

    有些孩子更進一步，透過學習，領略不同的生命層次。卓家弘表示，石上泉聲示現了每個人不同的想法，我們才能撞擊出別種想法；水心雲影是老師的殷殷叮嚀，我總是讓它在我的腦子中飄著；林間松韻像朋友的陪伴，使我們的生命譜出更美的樂章；草際煙光期盼成功的我們，發出閃光，照亮別人。黃紹恩從水心雲影聯想每日每夜重複著同樣的事情；林間松韻是忙碌的生活中，停下來的休息機會；石上泉聲不時來點短暫的快樂，增加生命的色彩；草際煙光更棒了！記得偶爾把自己推到舞台上，讓自己受到眾人欣賞。   

　　有些孩子極具巧思，套用統一的意象，串起了整合的小宇宙。王俊霖覺得下雨是雲的另一個身份，等待再次蒸發向上，成為雲，幻化水心雲影；草際煙光是雲中透出的希望；直到水花飛濺到各處，石上泉聲，流動到更多地方，讓別處也有了創造美妙聲音的機會。鄧駿樺從石上泉聲聽見桌球在桌上跳過來、跳過去，變成了美妙的快樂樂章；而林間松韻是每天重複的對桌球的無限喜愛；草際煙光是比賽時突然的驚喜，像一片大草原中的一道閃光；水心雲影一如獲勝的滋味和雲的影子，沒有人可以觸摸。賀欣愉從草際煙光提出草要有光才能生存，煙要有邊際才能結束的引言；延伸到石上泉聲呼喚有才華就要兩人相對應，互相指點迷津；最後的林間松韻，是物與物之間相互迴盪，才有好的回音。

                      6.  禮物

    不只是物與物之間相互迴盪，生命與生命之間，也需要相互迴盪，才有好的回音。

    當我們在準備暑期閱讀班時，這學期的《菜根譚》大戲，即將落幕。公告閱讀書目，是「君子之心事，天青日白，不可使人不知」的最後詮釋；音樂家「讀錯了書」，簡直撲朔迷離，徹底的「君子之才華，玉韞珠藏，不可使人易知」；默默解決問題的小婷姐姐，除了「交友須帶三分俠氣；做人要存一點素心」，又能如何形容呢？

    書瑋生日這天，飲饌值日生麗雲，摒棄了豬腳麵線的「傳統內容」，掙脫繁華排場的「文章封面」，為熱愛粉絲的壽星準備螞蟻上樹，清吟起漫長歲月的「林間松韻」，苦瓜的苦中微甜如「草際煙光」，水蓮的溫婉蜷曲像「水心雲影」，寧靜的土魠魚，隨著「石上泉聲」，迴旋著從水道到腸道的營養之歌，至於保證絕不傷害土地的友善耕作「環保級南瓜湯」，更厲行著「醲肥辛甘非真味，真味只是淡；神奇卓異非至人，至人只是常」的真摯智慧。

    想起現代臨床醫學之父奧斯勒在演講集《生活之道》的生命實踐：「不會銹壞的資產，富在友誼與同事之情；富在樂於工作、心靈活躍；富在因此而得到的豐富知識和多元歷練。」

    呼應著夥伴間漫長深厚的友誼，一起「入戲」，成為我們「樂於工作、心靈活躍」的具體證據。整個學期，我們都活得非常《菜根譚》，在課程確定當天，我們的豐富知識和多元歷練，就繞在薄薄的講義，靜靜旋出天地乾坤。

    能夠浸泡在漫長的創作坊生活，看財富年年新增，簡直就是最棒的禮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