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品.沉著〉,老英格蘭莊園的音樂會
傳說,老英格蘭莊園莎士比亞廳坐擁千萬音響,朋友費心安排了一段小小的「音樂旅程」,比千萬音響還要耀眼動人。
暑期班一結束,來回480公里長程,遠遠地,一看到碧湖浮出水岸,霧社轉彎,清境就快到了!仿如〈詩品.沉著〉中的無限寧靜,或遠或近,依依召喚:
綠林野屋,落日氣清。脫巾獨步,時聞鳥聲。
鴻雁不來,之子遠行。所思不遠,若為平生。
海風碧雲,夜渚月明。如有佳話,大河前橫。
碧湖幽深,仿如這世間許許多多情緣生滅,都在沉靜中相生相映。我們身在其中,等待千萬分之一的機會,渴望成為永恆。濾盡繁瑣吵鬧的綠林野屋,隔離人間煙囂,太陽下山,落日氣清,有一種澄淨如明礬的「夜氣」,把白日所有生命的浮動都沈澱、淨化。
古人的生活就是這樣,太陽起來就起身,太陽下山,同時把所有的競爭、努力、執著,跟著也慢慢放下;入夜後,沒有電燈的年代,什麼事都不能做,只能在黑暗裡慢慢地放下心來,打坐、沈思、幻想……,白日裡熱熱鬧鬧的各種浮動,隨著慢慢靜下來的呼吸聲息,匍伏安定,所有的束縛都在無形中消失了。
就這樣推翻日常,領略對我們最強大的束縛力量,不是衣服,而是透過我們的頭飾、我們的身分識別,把我們綑縛起來,把這裡、那裡、這些人、那些人,遙遙地隔離出來。幾歳時戴什麼髮簪、幾歲時頭髮放下來、幾歲時盤起來、到了什麼官位戴什麼官帽……,那些標示身份的重量,在夜氣來臨時卸下來。
丟掉所有的身份標示,脫巾獨步,大半的生命束縛同時也都丟掉無論喜歡或不喜歡的現實,走著,走著,時聞鳥聲,在靜默而不確定的夜暗裡,迸生出嶄新的可能,生命重新開始。
我們聽到了鳥聲,擁抱著寂寞的夜,不願意在白日和所有的小鳥對話、競歌,直到晚上,彷彿聽見來自心裡的聲音,一如我們尋尋覓覓,捕捉著生命更深層的自我對話,知道人的一生並不孤單,當我們穿走過寥寥長風,感受到千百年來共同的寂寞,心裡會得到安慰,我們不是一個人沈寂、一個人痛苦,一個人孤單,每一個人都有所欠缺。
這時,更能感受「沉」的力量,讓我們不斷不斷內斂,越來越往下沈澱,這是一種安定的嚮往、靜止的自我約束;「著」則是依附,無聲中的黏合,不只是要安定,更要能黏合出更多可能。
那些說不出來的歡喜與悲傷,那些來不及形容、不可能描繪的牽纏和領略,收納在千百年來千萬人共同共鳴、相應的聲音起伏裡。
這就是為甚麼,我們擁抱音樂。三天兩夜,哪裡都不想去,光窩在老英格蘭莊園,翻書、泡澡、喝茶、閒聊、換了這片CD又那片……
除了熟悉的自備CD,還在泰利斯廳借了近百片CD,調大音量,三個人反覆試聽,仿如與世隔絕。趁著這樣純粹的音樂時光,打破選集習慣,專心找全集,系列莫札特專輯,是古典音樂最親近的入門;柴可夫斯基一套又一套芭蕾舞劇,《睡美人》、《胡桃鉗》、《天鵝湖》,在悽愴、深情中,又帶著一點點甜蜜的暖意;李斯特的《巡禮之年》,藏著村上春樹的小說密碼;比才的《卡門》,是為了呼應創作坊剛落幕的〈兒童的遊戲〉。
一直很喜歡居爾特音樂,各種不同的嘗試,女聲吟唱、舞曲集錦、幾經變革仍然充滿活力的夜囂四重奏……,甚至連在餐廳,反覆都迴旋著充滿精靈情味的居爾特。
試聽了好多40年代酷派爵士樂查特貝克( Chet Baker )各時期的代表作;搜尋許許多多我們以前從來沒注意到的新作品,最驚喜的是,發現反覆聽不厭的《伶歌》,開始系列搜尋「瑞鳴」一系列古典新唱的音樂嘗試,古典戲曲、新世紀,《三國》、《短歌行》《瑤山夜歌》……,還有很多大陸剛冒出來的各種新鮮的聲音。
夜裡的莎士比亞廳音樂導聆,成為最華燦的等待。提早進場,慢悠悠的時間游移,煮沸心裡的熱情。當燈光暗下,David Garrett激昂的小提琴聲,隨著細緻的揚聲器擴散出來,忍不住聯想起他在電影《帕格尼尼》中激切的身影。
以為這是一場華麗音樂會的璀璨開場,沒想到,這個開始,就是古典音樂的結束。接下來的演唱,配樂編曲多半是合成樂,節奏強烈,透過細膩精密的揚聲器放大後,聽起來特別刺耳。
在心裡嘆了口氣,鴻雁不來,之子遠行。「鴻雁」是大鳥,和我們在房間裡小音響的「時聞鳥聲」相對,是這場音樂會關於千萬音響的無限期待。我們不想只停留在小小的滿足,還渴望觸及更大的可能、更大的願望,只可惜,宏偉的鴻雁之志,不可能輕易如願。
古人常常用鴻雁代表「音信」,鴻雁每一次南遷,都不知道將落腳在哪裡,綁在腳上的信,像汪洋裡的「瓶中信」,隨著流水載浮載沉。千千萬萬的鴻雁就這樣飛,飄飄盪盪,不知道將安定在哪裡?我們只能,無止盡等待著不一定有結果的回聲。
別擔心!所思不遠,若為平生,只要我們下定決心,全世界會在剛好的時候幫我們圓成願望。只要找到一點點牽繫,拉近距離,我們的千萬種等待,就可以找到安身立命的地方。
和導聆人小華相互討論,透過揚聲器表現出來的聲音,最棒的就是「交響樂」,可以乾淨、清新地把不同器樂的聲音分離出來。真的很希望,音樂會要加強古典音樂的比重,即使為了兼顧通俗品味,也有通俗又受歡迎的曲目,如搭日劇《交響情人夢》的莫札特、柴可夫斯基,搭各種電影的德布西、舒曼,甚至是躍動在日常生活裡的貝多芬;就算是演唱歌曲,也別擔心,人聲極美,聽歌時掙脫了過度強烈的編曲混音,越簡單的配樂,越能夠襯出聲音的極致。
3. 海風碧雲,夜渚月明
第二天一早,六點多,小華埋進莎士比亞廳,試音樂、搭流程,銜接音樂中的感情。
看起來,「鴻雁不來,之子遠行」跟「所思不遠,若為平生」,是互相拉扯的兩端,但也因為這分離乖隔,像水位相互滲透,讓我們重新思索,人生,應該有更好的可能。所有的失落,都成為必要檢視的入口,總會有更多努力可以觸及更美的遠方,在真誠釐清之後,海風碧雲,成為寬闊的生命嚮往。
還記得「綠林野屋,落日氣清」嗎?窄窄小小的山路,這是「實境」,是我們所經歷的真實。一但抽離現實,跨入虛境,我們的心,如海風、如碧雲,無限擴張,心中的不安、不滿和缺憾,橫跨千萬里之後,在最沈澱、最安定的黑夜,澄明淨化,足以看見安身立命的居處。
葛利格悠長的〈清晨〉響起,從北歐漂流到非洲,感受破曉時第一抹陽光的溫度;再透過霍爾斯特《行星組曲》的〈木星〉,磅礡澎湃地穿梭在無垠星空,讓我們的魂魄,掙脫塵俗,無邊無涯地飛行在遙遠星際……
夜渚月明中的「渚」,就是水中小小的陸地,也是導聆小華在無邊無涯的音樂汪洋中,確立的小小光亮。在無限時空的飄飄盪盪中,連著三曲截然不同風格的演唱,〈Time to Say Goodbye〉、〈Now or Never〉和〈Nothing's Gonna Change My Love For You 〉,不同的身後故事,細膩傳遞出迥異而又惆悵的錯過和堅持,像司空圖的四言詩,從「此刻道別」、「此生不再」到「此心不改」,我們的愛這樣脆弱、卻又這樣巨大,足以在身世漂流中,停留在一個小小的島。
這時,小華選了新時代的國樂史詩〈春秋戰國〉,多軌錄音,引入西方元素,呈現波瀾壯闊的音樂氣象,也注入無限狂躁的身世風暴;再匯進紀曉君簡境遼遠的吟唱〈神話〉,千里橫越,涵蓋了海風,涵蓋了碧雲,橫跨了寥寥長風、荒荒油雲。
最後,深沉沙啞的小剛男聲〈忘了我是誰〉,迥異於王海玲的熟悉清亮,傳遞出一種低調的堅持、陌生的壓抑。無論世界多大、多遠,只要我們的心有一個居處,就算大河前橫,世界荒惑晦暗,心裡仍然相信,世界如有佳話,即使小小的,還是會有美好的地方。
從「古典音樂」、「聲樂」、「流行歌」、「傳統音樂的再製和創新」,一直到最簡單、同時最靠近生活的吟唱,去掉合成配樂的吵雜,主軸突出,強烈呈現音響的夢幻之美。仿如一篇凝鑄時光、讓人喘不過氣的精彩小說,更像司空圖的〈沉著〉,讓我們看到了「海風碧雲」的巨大空間;接著點出「夜渚月明」的心象,最後再面對「大河前橫」的艱危試煉,心所在的地方,就是「佳話」。
「謝謝你!」握著小華的手,我真摯地說:「這真的是一場最美麗的音樂會,彷彿為我們量身打造。」
「就是啊!」小華說得真美:「在試每一首音樂的時候,我的腦海裡,就是浮出了你們的臉。」
能夠有這樣的音樂、這樣的員工、這樣的認真用心,能夠透過音樂故事,創造出這樣強烈的記憶波瀾,這才是「老英格蘭莊園」最珍貴的旅程。
圖1照片,眼神澄澈,透明,自在,如風,流動,海風碧雲,朗朗乾坤,也是一則「佳話」呢!
謝謝脫巾人的精心安排
這三天
我們擁有著難言的幸福......
黃小姐您好,
歡迎您和朋友今日再度前來,
除了上回和您們討論後的結論,我也另外將您這篇文章轉給今日的導聆人歐文先生,盼此次也能讓各位不虛此行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