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工作的日子，我喜歡用一整天，回溯生活幽光，在水國耙梳心情，心裡隱微地渴望著，彷彿這樣，就可以留予他年，說夢痕。
整個九月，倉促行走過生命的憂歡起伏。回家、過節、家人、朋友、生活、工作、愛……，心裡總惦著，流光匆匆，應該記下一些什麼吧？不知道為什麼，這些心情浮沈，在高密度的情緒壓縮中，在心裡緩緩翻攪著理不清的黏稠濃彩，始終不容易沈澱下來。
                        1. 創作坊的孩子
就在九月的最後一天，忽然醒了過來。
想起雨堤在99年9月9日送到創作坊的板橋老店「豆沙酥」，想起在歲月流走過幾千個日子以後終於重逢的偶然，想起這孩子新婚後心情的轉折，想起這些那些關於創作坊孩子的點點滴滴……。
下午文化局有文學獎決審，要預作準備，本來就不是在水國「烘焙心情」的悠閒時光，我卻深切感受到，側閃過身的九月，顫顫搖搖，眼看就要離去，我捨不得。
對於所有經歷過的點點滴滴，好的，壞的，我都捨不得。
從1990年創作坊成立到現在，幾千個學生了吧？
常常，在轉角處和學生、和學生的爸爸媽媽相遇，我都可以清楚地隨著這一張又一張不同的臉，回到舊歲，掏拾著一小段一小段往昔和現況拼貼對照。
有的孩子幾乎沒變，有的孩子讓歲月雕鑿出另一種樣子，但是，他們都在成就一種「呼喚時光」的魔法，讓平面的此時此地，嶄現出多時空多視角的璀璨光澤。

2010年5月6日，到陽明高中參加「鎖瀾文學獎」散文組決審。
教務主任帶著微微驚奇和小小的歉意，向我解釋：「黃老師，本來要送你回去，不過，我們學校的徐雨堤老師說，她是你的學生，想要親自送你。」
啊！雨堤，那個調皮又熱情的小小孩，已然融進這個「不滿意，但我們都不能置身度外」的大世界。
心裡很開心，我知道這個孩子會很不一樣。
在孩子們離開創作坊之前，習慣殷殷叮囑大家：「創作坊的孩子，是一種品牌，從小到大說好話、負責任、團體感的制約，讓每一個孩子都表現出獨特的屬性。長大以後，無論在任何地方遇見任何人做任何事，問問自己，我們有沒有機會，撼動這個世界？」
我有足夠的信心，雨堤一定是個不願意獨善其身，堅持要兼善天下的「搖桿」。

記得，這孩子很小很小的時候，在創作坊，愛做夢，愛說話，常拉著我的手臂，典型的「發語詞」是：「老師老師我跟你說……」
在上課中，我一直任著孩子們自由發表意見，侷限很少，但是會設定清楚的邊界：「有議題，有主軸」，我不喜歡孩子們岔來岔去雜說瞎扯。
有一次，雨堤那個小組的人不但語言散漫，還干擾到別組孩子的討論，被我「厲聲厲色」斥責。一下課，雨堤又拉著我的手臂：「老師老師我跟你說，我們這一組，只有三個很吵，有一個同學是無辜的！」
「怎麼臉皮這麼厚？你剛被罵耶！還敢來拉我的手？」我故意板著臉，雨堤一定從我的眼睛讀出笑意，越是得意地加強：「哎唷！不能害人被冤枉啦！」
常憂心孩子們在節奏倉促的現代社會，越來越顯得現實、功利、自私冷漠，總是盯著孩子背《菜根譚》：「交友須帶三分俠氣，做人要存一點素心」，期望他們多一點俠氣、多一點「寬容別人，承擔這個社會」的胸襟和格局。
真高興雨堤一直沒有掉失她與生俱來的「俠氣」和「素心」。

                         2. 雨堤
坐在車上，聽雨堤分享她的過往。
升上國中後，每一個孩子都在「升學率」緊箍咒下，被收束得緊緊的，彷彿稍一放縱就天傾地覆，「成績不好」本來不是罪惡，卻荒謬地變成放逐和嫌惡的理由。雨堤成績不是不好，卻不忍心看著好成績、壞成績劃分出來的「陰陽界」。她如常仗義執言，像小學時一樣，想要「老師老師我跟你說」，卻沒有這麼多老師有這麼多時間聽她說。
這孩子長大了，卻一如童年那樣天真熱切，話還是說個沒完：「老師老師，我有跟媽媽說，今天要接你。我媽媽說啊！小時候為我花掉太多補習費了，現在回想起來，只有作文值得。」
坐在她身邊，想起初相見時我的驚嘆：「雨堤，你變瘦啦！臉也變尖了，嬰兒肥都不見了。」
「不要說啦，不要說啦！」雨堤大嚷：「老師，我都忘記了。」
身為她的作文老師，看著臉變尖變漂亮的雨堤，掌握著方向盤，自由地流動在路況混亂的下班尖峰時刻，竟也生起「此生值得」的快樂。

她讀了所好學校，也讀出不錯的好成績，卻沒有像大家期待地，考上一所「期待中的好學校」。不過，她在陽明高中，渡過快樂的青春歲月，這種安定而又親密的聯繫，直到她離開校園，即將跨進競爭激烈的現實社會時，生命峰迴路轉，重新兜了個圈用「幸福」在召喚她。
當大部分修了教育學程、又面臨出缺驟減窘境的年輕孩子，拎著「一卡皮箱」全省走透透在競爭稀少的幾個教職時，雨堤順利回到母校任教，並且用她仍然俠氣、仍然素心、仍然青春不減的飽滿能量。
雨堤的分享，從過往走回現在，她正在帶「指導活動課」，為孩子們「設計」的課程，充滿個人特色。聽她執行的課程細節，我心裡很慶幸，因為她曾經經歷過不順遂的狂飆年少，所以，對孩子才能多一點點寬容和憐惜。

後來，雨堤在水國留言「重逢」：
    謝謝老師今天的出席，讓我能夠有這麼榮幸可以載老師回家，還見識了世外桃源~感覺很棒。
    但是，能夠與老師聊天補足過往失去的記憶，更是彌足珍貴。感謝您~
忍不住得意地在留言主題回應：「這個孩子，怎麼這麼像我啊！呵呵」
    昨天評陽明高中鎖瀾文學獎
    我的學生，居然現在也是，陽明高中的老師了
    重相見，腦海裡浮起這孩子拉著我的手臂嚷著：「老師老師......」那個樣子
    總是為同學說情，不在乎自己是不是第一名，行俠仗義，呵呵，這孩子怎麼這麼像我啊！
    真高興歲月浮浪，就這樣把孩子推回到我身邊
    這可能是這次接鎖瀾文學獎後最美麗的收穫
    每個月，我會為所有創作坊的大小孩子寫一封信 http://mypaper.pchome.com.tw/joyhi5877/category/14

    最近，正找時間在寫五月的信
    等寫完這封信，再來寫〈俠女雨堤〉。哈哈，當作新婚禮物

彷彿才只轉瞬，居然近半年就這樣過去了。
雨堤的新婚適應，應該都熟悉適應了吧？而我的〈俠女雨堤〉，還在記憶裡浮沈起落。

                         3. 99年9月9日
我喜歡一大早在客廳泡茶的時候，水氣氤氳。在浮滾的煙色中，我想起雨堤載我回來時，趴在窗口上嚷：「老師老師你看，好多小鳥噢！我就像小鳥一樣，剛剛還在外面，現在已經直接飛進來了。」
這就是雨堤，永遠興高采烈地享受著「異質風景」。
我現在借居在朋友的弟弟家。主人很大氣，房子蓋得很大，很多朋友第一次送我回來，總是吁嘆：「豪宅耶！」、「啊！豪門尊邸。」；或者像我那可愛的指導教授林文寶，用地球資源平均分配的心思慨嘆：「這麼大的房子，只住四個人，太可惜了。」
在精工打造的客廳裡，雨堤渾然不覺，只趴在窗口看花繁色豔，聽水流風生，如子路「衣敝縕袍與衣狐貉者立而不恥」的恢弘大度。

我想起她的作文簿，收納著各種各樣關於不同國度、不同人文風情的「設計」。這孩子記錄異國文化，憑藉的不是「想像」，而是「設計」，她喜歡藉由稿紙裡的方格，一字一句設計出各種各樣不同國度，並且活靈活現地記錄著這些人，以各種我們想像不到的方法在生活。
「真的耶！」她開心地說：「老師，我雖然不記得這些作文，但是，在真實生活中，我最愛的，還是旅行。」
「你什麼都不記得了，怎麼還這麼高興地和媽媽分享，你要載老師回家？」我實在很好奇，孩子們隨著流光一路走來，到底什麼被沖走了？什麼留了下來？
「很多細節都忘記了。」雨堤應該跟我一樣迷惑吧？她微蹙著眉，慢慢回想：「可是，創作坊的課程就是很活，很多價值、很多溫暖，很多奇奇怪怪的經歷，比如叫我們準備母語演講。啊！我好希望我的孩子，將來也可以回創作坊上課。」

這個調皮可愛的新娘，婚禮還沒展開，新婚生活還沒適應，居然先想到的是，要送自己的孩子回創作坊學作文。
每次和孩子們的「奇思異想」相遇時，我都會覺得，孩子們怎麼這麼「孝順」？我總是提醒自己，一定要把這些「甜言蜜語」收藏起來，和自己「共老」。一如夏宇的詩，〈甜蜜的復仇〉：
      把每一個孩子的音聲形容加點糖（夏宇詩：把你的影子加點鹽）
       醃起來
      風乾
      老的時候
      下酒

99年9月9日這天，關於「天長地久」的愛情傳說四處流傳。無論是商業行銷，或者是藏在我們心底小小的渴望，有一些美麗的想像在搖晃。
接到小君主任電話，創作坊的每一個人一直相信，在第一時間，永遠記得要分享美好、分享愛。小君溫柔提起，我的學生雨堤，帶著盛名在外、需要大排長龍的板橋老店「豆沙酥」來和我共享，這動人的心意，創作坊的每一個人，都感受到了。
在創作坊，我們一起切開豆沙酥共享時，清潔阿姨瞥一眼就「識盡玄機」，非常自信地說：「板橋豆沙酥ㄏㄡ，他們的豆沙啊！就是特別細。」
每一種品牌，在用盡每一分心思後，留下讓別人「傳說」的故事。
豆沙酥很細很白，我所能感受到的最細最白的絕美，卻是雨堤留下來的紙條：
        敬祝中秋節快樂                99.9.9

我們常常在心裡，想起這個人、那個人，因為雜事瑣碎，因為流光倉促，因為這個那個理由，讓我們延宕、擱置，像種子漂流過水面，終而遠逸消失，最後都錯過了這些美麗的思念。
因為99年9月9日，我們有了一點點名目，可以託付一點點心意，開展一些些行動。
在九月的最後一天，我也想抓住一點點情意的尾巴，想像著雨堤「老師老師我跟你說」的熱情和縱恣，和更大的世界更多的人，分享這久久久久的纏綿和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