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03-22 11:03:08小蟹子

張友漁《迷霧幻想湖》序----小頭目的深情和勇氣


這世界上,真有很多讓人開心的事。花苞初開,月華如水,家人團聚,情人相惜,新人相知,舊人來見,夙願得償,忽然得閒,以及十分物質的,Lavazza咖啡,提拉米蘇,珍珠魚翅,香茗瓷杯,好書、好電影、好音樂……,或者,知道張友漁寫了新故事。
一直很喜歡張友漁的作品,雖然人不認得,文字裡倒是有一貫熟悉而難得的情味。深情與勇氣。一如優瑪,2006年跳出《迷霧幻想湖》書頁讓人深刻銘記的身影。

1.新手張友漁
要認識張友漁的深情與勇氣,首先,得回到很久很久以前長期渾沌蒙昧的台灣兒童文學初萌芽,一直到1964年,經濟起飛後生活有了餘裕,兒童文學才出現明顯的成長。經歷近十年的掙扎努力,1987年台灣解嚴、開放大陸探親;1988年解除報禁,社會全面開放;1996年總統直選,民主進程跨一大步,兒童文學也同時成為一個重大轉折的紀年,文學獎多元分化,兒童文學從「教育性」考量慢慢傾向「文學性」理解,並且歧生出多元可能,創作面貌漾生起多面生機。
就在這生機燦爛的1996年前一年,1995年,張友漁發表台灣省教育廳第八屆兒童文學創作獎少年小說類首獎作品<沖天砲大使>,刻畫羅密歐與茱莉葉般對立了三十年的兩個家族,因為孩子受傷、相互扶持、仇恨瓦解,讓孩童的笑聲隨著沖天砲在夜空中畫出一道美麗的彩虹,留下愛與信任的堅持和夢想。
與她同時入選的二十三位得獎人,包括目前仍然閃亮在文學創作領地的吳燈山、陳素宜、毛威麟、李光福、黃克全……,除了邊寫邊畫的邱郁萍畢業於振聲美工科之外,其他二十一位得獎人不是畢業於師專或師院,要不就是大學畢業。僅有張友漁,玉里高中會統科畢業,沒有眩目的學歷、固定的生涯軌跡,只有一雙看透人世的深情冷眼,和一種過盡千帆仍然堅持到底的存活勇氣,讓她一個人騎單車環遊台灣四十六天,跟著戲班子全省跑,做過律師事務所打字員、送報生、花店司機、傳播公司文案企劃、電視編劇……,用流動在社會階層邊際繁複浮沈的生命經歷,讀著一本又一本「滋味莫名、絕對不會有標準答案」的人生大書。
同樣在1995年的寫作起點,張友漁以少年小說《老番王與小頭目》,記錄原住民進退失據的困境,超越同台眩技的諸多寫手,諸如台灣的陳素宜、劉台痕;美國的趙映雪;香港的黃虹堅;大陸的張永琛……,在這場兩岸四地的華文小說競跑最後,張友漁戴上第三屆九歌現代兒童文學獎首獎的美麗通行證,航向兒童文學更深遂、更美麗的遠洋海域。
在寫作上,她是新人;一出手,卻是深刻不可動搖的老筆。每一次書寫,都是一種新的嘗試,她的作品反映著她所經歷的人生,同樣滋味莫名,而且沒有標準答案。

2.生命拔河
故事和童話像森林裡的糖果屋般吸引著她,讓她熱烈地把一顆又一顆故事種子栽培成大樹,走出傳統的方式,寫出帶有「現代台灣味」的童話,這是她的習慣,也是她的企圖。
「新十二生肖故事集」不僅以嶄新的風貌凝聚台灣孩子的故事記憶,並且透過她的編劇長才,逐篇改編成動畫劇本;《臺灣風土》系列叢書裡的《物產的故事》,敘寫觸手可及的宴飲幸福,《山脈的故事》條理有序地呈現美麗的臺灣;劇本《誰在橋上寫字》,以天真的原住民孩子和遙遠的部落傳說做基礎,在戲謔中反映出五○年代白色恐怖的政治荒謬與無奈,讓人在笑意中噙含著哀矜難忍的淚水。
一出版就轟動的《我的爸爸是流氓》,奠基在迥異於一般少年小說「大和解」式的多層次生命寫真,體現生命困境從來就不可能輕易掙脫,在媽媽一次又一次受傷後,在愛恨交織的淚水中,爸爸還是流氓,只剩下叛離才有生機,為了勇敢地走出自己的路,學著割捨愛和包袱,這是深情和勇氣的拉鋸,最後一幕,孩子和神明的約定,讓人惆悵動容。
這就是人生實相,一場悲喜難辨的生命拔河,反映著張友漁豐富而拉鋸的生活。她喜歡曬陽光,討厭下雨;喜歡大自然,害怕黑夜、鬼和毛毛蟲;很想舉止優雅,卻偏偏率直粗魯;有時候喜歡湊湊熱鬧,更多時候喜歡一個人到處走走;以為自己最大的夢想是背著簡單的行囊,和心愛的人一起去環遊世界,卻把大部分的生命精力,專注在也許原來並不相識的很多別人身上。
住在高雄,專注於自然資產與地方文化的保育、整理;2003年3月,和一群相信「勞動價值」的朋友前往921災區「潭南」布農聚落,做志工,蓋房子;而後,2003年7月,遠渡重洋到深受車諾比核災創傷的白俄,加入勞動流汗的蓋房子志工,和胡湘玲等人合寫《到天涯的盡頭蓋房子:我們在白俄的造屋假期》,記錄一場因為勞動而展開的盛宴,那些素樸友善的人情和生活,一點一滴,改變了她的日常生活,變得更簡樸,也更豐富。

3.首獎作家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天秤座的關係,讓她徘徊在秤的兩端,也因為這種「沒辦法安定於最後結果」的觀注,讓她對流離在社會邊緣的弱勢關懷,表現得豐富而深具層次感。
張友漁摒棄「啟蒙與成長,衝突與和解」的簡單模式,遊走在成人文學與兒童文邊界,開創出少年小說的新視野。她的成人文學<孝女阿琴>(2003年打狗文學獎二獎),阿琴最後並沒有脫離現有的困境,只是找到勇氣存活下去,一如少年小說《喂,穿裙子的!》,父親的女性歧視和親子關係疏離並沒有改善,但是她學會珍愛自己,愛她那一出生就不被祝福的妹妹;新聞局優良電影劇本《阿國在蘇花公路上騎單車》,已經拍成電影「單車上路」,2006年上映,改寫成小說文字後,展現出深具動態與節奏的畫面,兩個放逐在邊緣社會的青澀少年在蘇花公路的單車旅程上流盪、交會,然後衝撞出重新「好好活著」的勇氣。
她就這樣一路用悲歡難言、黝不能測的深情,以及無人可以匹敵的勇氣,留下無數個「首獎」記錄。台灣省教育廳兒童文學創作獎童話類及少年小說類首獎、高雄市文藝獎兒童文學類最優創作獎、九歌現代兒童文學獎首獎、高雄縣立文化中心優良兒童舞台劇本甄選首獎、行政院新聞局優良電影劇本獎、金鐘獎最佳編劇獎、文建會台灣文學獎優選獎。代表作有少年小說《老番王與小頭目》(1995,第三屆九歌文學獎首獎)、《我的爸爸是流氓》(1998,中國時報年度最佳童書獎)、《喂,穿裙子的》(幼獅,2003)和《阿國在蘇花公路上騎單車》(小魯,2004);《物產的故事》和《山脈的故事》(聯經,2000);童話「新十二生肖故事集」(文經社,1999--2001)共十三冊;劇本《誰在橋上寫字》(2000);圖畫故事書《送蜜給螞蟻》、《飛蛇,看招!》(2000);和胡湘玲、阿布等人合出《到天涯的盡頭蓋房子:我們在白俄的造屋假期》(野人,2004)……等二十餘冊。
張友漁總是用紛繁多樣的作品,讓我們清楚看見,有一種讓人疼痛的深情困境,不可能如童話結局般輕易改善;同時,也有一種堅韌不拔的勇氣讓我們相信,沒有別人可以決定我們的人生,只有我們自己,盼望,堅持,才能真摯而懷著希望地活下去。

4.小頭目嫣然卓立
在文字的各種嘗試、生活的不同歷練中繞了一大圈,時隔十年,張友漁結集《迷霧幻想湖》,像精靈的召喚,忽然,又勾起我們許多閱讀張友漁的記憶。感覺上,好像又回到1995年《老番王與小頭目》的寫作起點,同樣以少年小說的形式、同樣的部落危機、同樣在記錄小頭目的掙扎與成長,然而,《迷霧幻想湖》在很多表現層次上,其實都不一樣了。

一.從議題討論到情緒感動
從戈德被老番王半哄半迫的帶回部落當小頭目,在暑假短短的兩個月內習慣部落的嚴格訓練與傳承責任,對照優瑪始終在部落裡自由玩耍、雕刻、分擔勞役,即連六歲時的遊戲也是刻一個如同真人大小的木頭武士,然後在遇到讓人願望成真的檜木精靈時許下「希望胖酷伊活過來變成真正的勇士,他手上的長矛可以射到大武山山頂,他是卡嘟里部落最會抓飛鼠抓山豬的勇士獵人」這樣的願望,自然地和山林生活融為一體。
透過動人的故事本身傳達出來的情緒感動,蓋過議題討論、蓋過思想題旨、蓋過象徵寓意,讓我們真實地快樂、悲傷、焦慮、安定,體會到真正的「感動與撞擊」。

二.從中心秩序到邊緣釋放
相對於小男生戈德在老番王刻意培植下接手小頭目的義務和責任;小女孩優瑪卻在老番王消失後不得不靠自己的摸索,以及更多「小小副頭目」的互助成全,學習、並且確實做好一個小頭目。
全書以一種更釋放、更沒有秩序的嘗試與摸索,用歡愉顛覆悲情負擔,用女性顛覆男性主流,用小小孩顛覆成人威權,用合作與試探顛覆教育與承傳,跳離「中心」模式,從一個又一個小小的邊緣敘事點,木刻人的願望、種子人的執著、熊的眼淚、石頭的裂痕、母愛的詛咒、許願的兩極、蛇的離家出走、湖的無從捉摸……,把一個故事說得琉璃璀璨,每一個視角都生出意外的驚喜。

三.從文化傳承到想像自由
當文明變遷同樣催迫部落危機發生時,優瑪沒有感慨、感傷,也沒有傳承憂慮,她只是像山、像湖、像部落裡的每個動植物一樣,這裡就是他們的家,他們的全部,大家一樣焦慮、掙扎,直到終於對「美麗的以前」發出眷念、嚮往和珍惜的集體想像意念,衝破那道看不見、卻相當強勁的「被詛咒的牆」,大家一起團結、認真、努力地活下去!。

看起來,《迷霧幻想湖》文化傳承的野心變小了,其實,關心的觸角變得更大。
我們跟著這個嫣然卓立、美麗又俏皮的小頭目,憂慮父親失蹤,和陶壺、雕刻說話,任命朋友當副頭目,替第一勇士傳情書,放生野生動物,讓出頭目尊位,相信直覺,冒險解決問題……,不但看到了優瑪關心家人、朋友、部落生活,以及森林一切的深情與勇氣,同時也真切感受到,有什麼比貪婪掠奪更大的罪惡?有什麼比「美麗從前」更好的嚮往?有什麼比「萬物有靈」更深刻的祝福?還有什麼,比人類喪失想像和自由更嚴重的失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