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山瑣錄:列子總述
列子之名,除《列子》本書,最早見於《莊子》[1],且有〈列禦寇〉篇。《尸子‧廣澤》且曰:「墨子貴兼,孟子貴公,皇子貴衷,田子貴均,列子貴虛,料子貴別囿,其學之相非也數世矣。」《戰國策》韓之史疾使楚,以列子之言對楚王問[2]。然《史記》無傳,劉向《敘錄》以為「鄭人也,與鄭穆公同時」,《漢書‧藝文志》謂:「《列子》八篇(名圄寇,先莊子,莊子稱之)。」柳宗元以為:「穆公在孔子前幾百歲,《列子》書言鄭國,皆云子產、鄧析,不知向何以言之如此?《史記》鄭繻公二十四年…,是歲…魯穆公十年。不知向言魯穆公時遂誤為鄭耶?」自是疑偽茲漸,故《四庫全書總目》云:「當時實有列子,非莊周之寓名。」國初學人疑古反經,旁及諸子與釋氏書,遂及於此,實則非然也。
考列子其人,名禦寇(前438?~?),禦或作圄。在老子、孔子(前551~前479)、墨子(前468~前376)之後;商鞅(?~前338)、孟子(前372~前289)、莊子(前369?~前286?)之前。約鄭哀公(前462~前424)、幽公(前423~前422)、繻公(前422~前396)、康公(前395~前375,韓所滅)時人。學於老商氏及壺丘子林,友伯昏瞀人[3],居鄭圃四十年,人無識者,及其窮,有飢色。客有言於鄭子陽(?~前398)者,子陽令官遺之粟,辭不受,移家於衛[4],未知所終。
《列子》之學,其〈天瑞〉篇稱:「或謂子列子曰:『子奚貴虛。』列子曰:『虛者,無貴也。』」虛則無所貴尚,不執著也。又:「子列子曰:『非其名也,莫如靜,莫如虛。靜也,虛也,得其居矣。取也,與也,失其所矣。事之破䃣(毀也),而後有舞仁義者,弗能復也。』」乃申《老子》致虛守靜之旨。《尸子‧廣澤》稱:「列子貴虛」。《呂氏春秋‧審分覽》亦曰:「子列子貴虛」,皆是也,獨史疾以列子之言「貴正」對楚王問為異。劉向〈列子新書敘錄〉稱:「其學本於黃帝、老子,號曰道家。道家者,秉要執本,清虛無為,及其治身接物,務崇不競,合於六經。而〈穆王〉〈湯問〉二篇,迂誕恢詭,非君子之言也。至於〈力命〉篇,一推分命;〈楊子〉之篇,唯貴放逸,二義乖背,不似一家之書。」按《列子》八篇皆寓言立說,道不可的指,故多恢詭之言。〈力命〉釋人力之能否與天爭,〈愚公移山〉〈夸父逐日〉,皆此意也。〈楊朱〉主任情,〈敘錄〉亦誤作放逸。至﹝晉﹞張湛〈列子序〉稱:「其書大略明群有,以至虛為宗,萬品以終滅為驗;神惠以凝寂常全,想念以著物自喪;生覺與化夢等情,巨細不限一域,窮達無假智力,治身貴於肆任;順性則所之皆適,水火可蹈;忘懷則無幽不照,此其旨也。然所明往往與佛經相參,大歸同於老、莊。屬亂引類,特與《莊子》相似,《莊子》《慎到》《韓非》《尸子》《淮南子》《玄示》《旨歸》多稱其言。」是深知此書者,世目歸諸老、莊一類。唐天寶元年詔以列子號「沖虛真人」,書為《沖虛真經》[5]。﹝宋﹞景德四年(1007),敕加「至德」二字,稱《沖虛至德真經》[6],要皆認同貴虛之說,世亦以為然。
傳世版本,以張湛《列子注》為最早,有﹝唐﹞殷敬順《列子釋文》、盧重元《列子注》;﹝宋﹞林希逸(1193-1271)《冲虛至德眞經鬳齋口義》、江遹《沖虛至德真經解》,悉見《無求備齋列子集成》,多賴註解以存。
按:先秦諸子大旨,概由良知說延伸,良知乃人所本有自覺、自律之能力,於孔子只是「知」,《中庸》倡教之以道,使人復其本有之善[7],非性本惡,強矯之以善,《孟子》創為「良知」說,於告子、萬章之徒,論之詳矣。《老》《莊》則以知見為亂根,謂:「知不知,上;不知知,病。[8]」欲滅絕知見,故倡絕聖棄智,致虛守靜,為歸根復命之途。《列子》乃折衷為:「知而忘情,能而不為,真知真能也。[9]」情者,好惡之情也,是不否定能知之功,雖亦承《老子》,與莊生剽剝儒墨[10]者不同,此其為間也。其書大旨備於張湛〈序〉,但以虛己為應物之本,不主故常,即儒、墨亦所不拒,而況黃、老乎。書凡〈天瑞〉〈黃帝〉〈周穆王〉〈仲尼〉〈湯問〉〈力命〉〈楊朱〉〈說符〉八篇,以人名篇者五。皆寓言,實啟莊生繆悠之說,而篇旨若不相繼者,亦雜家之首部,《呂覽》《淮南》拼湊成書之濫觴。
其疑偽公案,自柳宗元啟之,﹝宋﹞朱子、高似孫、﹝明﹞宋濂、﹝清﹞姚際恆。國初梁啟超《古書真偽及其年代》以為「張湛假造《列子》,自編自注。」馬敘倫(1884-1970)復作〈列子偽書考〉舉二十事證,為疑偽之高峰。實則,新文化運動,於反封建、反《詩‧序》之餘,波及無辜諸子。其後,楊伯峻(1909-1992)《列子集釋》,備錄諸文獻為附錄,為《列子》偽書說之總結。然岑仲勉《《列子》非晉人偽作》、嚴靈峰《列子辯誣及其中心思想》辯其不偽,復就張湛《注》及《列子》文之見於經典與諸子者剖析,論其不偽。其後,陳廣忠《《列子》非偽書考》、蕭登福《列子探微》、馬達《《列子》真偽考辨》繼之,雖各有出入,皆否定偽書說,論斷可信。(南山子初稿)
附:
【國學網】楊善群〈近三十年來古籍辨偽研究工作的新進展〉
[1] 〈逍遙遊〉稱:「夫列子御風而行」、〈應帝王〉謂:「列子見之而心醉」、〈至樂〉云:「列子行食於道從」、〈達生〉曰:「子列子問關尹」、〈田子方〉謂:「列禦寇為伯昏無人射」、〈讓王〉云:「子列子窮」等篇。稱「列子、子列子、列禦寇」三種。
[2]《戰國策‧韓策二》:「史疾為韓使楚,楚王問曰:『客何方所循?』曰:『治列子圉寇之言。』曰:『何貴?』曰:『貴正。』王曰:『正亦可為國乎?』曰:『可。』王曰:『楚國多盜,正可以圉盜乎?』曰:『可。』曰:『以正圉盜,奈何?』頃間有鵲止於屋上者,曰:『請問楚人謂此鳥何?』王曰:『謂之鵲。』曰:『謂之烏,可乎?』曰:『不可。』曰:『今王之國有柱國、令尹、司馬、典令,其任官置吏,必曰廉潔勝任。今盜賊公行,而弗能禁也,此烏不為烏,鵲不為鵲也。』」
[3]《莊子‧德充符》:「申徒嘉,兀者也,而與鄭子產(?~前522)同師於伯昏無(无)人。」
[4] 疑韓滅鄭後始移家,惟無可徵。
[5]《舊唐書‧藝文志》卷四:「莊子號「南華真人」、文子號「通玄真人」、列子號「沖虛真人」、庚桑子號「洞虛真人」。改《莊子》為《南華真經》、《文子》為《通玄真經》、《列子》為《沖虛真經》、《庚桑子》為《洞虛真經》。」
[6]《四庫全書總目》子部道家類《沖虛至德真經》:「其兼稱「至德」,晁公武《讀書志》,宋景德中所加也。」
[7]《中庸》:「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修道之謂教。」
[8] 王弼《老子注》就「不知知,病。」注:「不知『知』之不足任,則病也。」從而可以推知上句義為「知而不任其知者,為上。」此「知」之一字,即《老子》一書眼目。第二章並申此義。
[9] 文見《列子‧仲尼第四》
[10]《史記‧老子韓非列傳》:「然善屬書離辭,指事類情,用剽剝儒、墨,雖當世宿學不能自解免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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