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事第三
直尋者,直取物象以副意。如還君明珠、妝罷問婿、雪泥鴻爪是也,既非有辭源,尤不涉典故。詩品稱:
「屬詞比事,乃為通談,吟詠情性,何貴用事。『思君如流水』,既是即目;『高臺多悲風』,亦唯所見;『清晨登隴首』,羌無故實;『明月照積雪』,詎出經史。」
復言:「古今勝語,多非補假,皆由直尋。」清施愚山蠖齋詩話稱:
太白、龍標外,人各擅能,有一口直述,絕無含蓄轉折,自然入妙。如「昔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1]」「清江一曲柳千條,二十年前舊板橋。曾與美人橋上別,恨無消息到今朝。[2]」「畫松一似真松樹,待我尋思記得無。曾在天台山上見,石橋南畔第三株[3]。」此等著不得氣力學問,所謂詩家三昧,直讓唐人獨步。[4]
正所謂「詩有別材,非關書也。」以其直取眼前景物,易得清切,或謂性靈之宗,惟若學無根柢,不識意象,情有餘,才不足,數首以外,詞意便已罄矣。近世偶解平仄便倡言口語為詩者,正欲以淺白掩其不學,或至以淺率俚鄙為親切者,非真知詩也。
用事者,援古說今,以簡馭繁,吟詠性情,尤得其便。其道有二:曰運典故,曰採詞彙。約而言之,運典尚宏博,採詞貴綺錯。以詩道尚文,不可不知也。
運典故者,就故事以託意,或正史、或小說,或人、或物,一循意象為之。及其運用既廣,不免雷同,是有「生典熟使,熟典生使」及詩貴翻案之說。
採詞彙者,謂攫取古書中麗辭,此則非關人、事、物也。其採詞之法,由來尚矣。退之作誌,有「於書無所不讀,然止用以資為詩。[5]」之說;義山為詩,傳「獺祭」之誚[6],蓋專務摘取書中佳詞也。其甚者,東坡問晉書中有甚好亭子名[7],實則所以示讀書之法,此猶詩外求詩。若於古人詩中撏撦佳句者[8],則是詩中尋詩矣,皎師詩式有三偷之說,而宋人作摘句圖,意正在此也。
世有斷章截句之術,則有務去陳言之說,江西詩法之本也。由力避陳言而有運生典、用僻字,以為新鮮之法者。惟如至於支離其句,則是以敗甑奉祀,故難免詩魔之誚。四溟詩話稱:
吳筠曰:「才勝商山四,文高竹林七。」駱賓王曰:「冰泮有銜蘆。」盧照鄰曰:「幽谷有綿蠻。」陳子昂曰:「銜杯且對劉。[9]」高適曰:「歸來洛陽無負郭。」李頎曰:「由來輕七尺。[10]」唐彥謙曰:「耳聞明主提三尺,眼見愚民盜一抔。」此皆歇後,何鄭五之多邪?
是不免射虎之譏。然魔則魔矣,亦非富學力者不辦,要其佳處在不作流滑口吻,若專事堆垛峭折,亦非正宗。由是用事之道,貴簡練而出新意,須如著鹽水中,飲者自知即可[11],毋必生啖以為知味也。
[1]崔護題都城南莊,全唐詩昔作「去」;不知,註一作「祇今」;去作「在」。按:滹南詩話引沈存中曰:「唐人工詩,大率如此,雖兩『今』字,不恤也。」
[2]劉禹錫楊柳枝,全唐詩清作「春」。
[3]景雲畫松,全唐詩待我作「且待」。
[4]下有「宋賢要入議論、着見解,力可拔山,去之彌遠。」
[5]范陽盧殷墓誌
[6]吳炯五總志:「唐李商隱為文,多檢閱書史,鱗次堆集左右,時謂為獺祭魚。」
[7]唐子西文錄:「東坡赴定武,過京師館于城外一園子中。余時年十八,謁之。問余:『觀甚書?』余云:『方讀晉書。』卒問:『其中有甚好亭子名?』余茫然失對,始悟前輩觀書用意蓋如此。
[8]﹝宋﹞劉攽中山詩話:「祥符、天禧中,楊大年、錢文僖、晏元獻、劉子儀以文章立朝,為詩皆宗尚 李義山,號西崑體,後進多竊義山語句。賜宴,優人有為義山者,衣服敗敝,告人曰:『我為諸館職撏撦至此。』聞者懽笑。
[9]陳子昂江上暫別蕭四劉三旋欣接遇:「昨夜滄江別,言乘天漢遊。寧期此相遇,尚接武陵洲。結綬還逢育,銜杯且對劉。波潭一瀰瀰,臨望幾悠悠。山水丹青雜,煙雲紫翠浮。終愧神仙友,來接野人舟。」
[10]李頎古意:「男兒事長征,少小幽燕客。賭勝馬蹄下,由來輕七尺。殺人莫敢前,鬚如蝟毛磔。黃雲隴底白雪飛,未得報恩不得歸。遼東小婦年十五,慣彈琵琶解歌舞。今為羌笛出塞聲,使我三軍淚如雨。」
[11] ﹝宋﹞蔡絛西清詩話:「杜少陵云:『作詩用事,要如釋氏語:水中著鹽,飲水乃知鹽味。』此說詩家密藏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