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02-09 13:28:00流浪哲學工

說故事

去看了「大智若魚」,一個關於一位父親一生的傳奇故事。也許本來並不傳奇,但是在父親對兒子的講述裡,一切都不一樣了;等到兒子長大,覺得父親的故事、父親的一生都是虛假的,對父親感到失望。就在父親將死的時候,兒子尋訪了父親一生留下的軌跡,漸漸發現,也許父親不是像他想像中的那樣令人失望……

整部電影圍繞在「說故事」這個主題。一個平凡的人,不斷訴說傳奇的故事,到後來平凡也成為傳奇,就像那條傳奇的大魚,不只存在於河水之下,有時也會躍出水面,跨越了傳奇與現實之界限。東方人比較少有父親對兒女說床邊故事的習慣,但是我們也有說故事的文化,不只是對兒女說,也是對任何你認識的人說著。不一定是炫耀你賺多少錢、開什麼車等等關於你自己的一切優點,也不只是抱怨、哭訴你所遭遇的一切問題,更是藉由對他人說出故事的過程裡,表示你自己的存在:你能說故事,有人聽你的故事,你的故事表示著你在這世界裡的歷史,你成為說者也成為聽者,因而你成為你自己。

Arendt在人類情境這書中寫過,人都要當說故事者,把自己的故事說出,讓故事在自己身後仍然能留下,藉此達到不朽;為什麼必須說故事?因為在每一次進入一新的社群時,社群會問你:你是誰?你也必須表明自己是誰,藉由表明(說出自己的歷史、故事),與社群建立共同感,既進入了一個共同的領域,但是又因為你的故事與眾不同(哪裡有兩個完全相同的故事的人呢),又使得你得以和他人區別開,使你能成為獨特的存在者。Arendt沒有說到的是,萬一,說的故事是假的?還算不算表出了一種獨特的存在?比如電影裡的這個父親,在兒子相信他之前,他所說的故事是假的,兒子不願意聽、不在乎他到底說了什麼。這個時代因為網路匿名特性,我們時常說出假的故事,例如在BBS徵友版上,名片說明檔中,或者你的一個個虛假的ID,不斷流動的身份,為了別人所裝出的那個虛偽的自己等等,這些不符合「理想溝通情境」的諸種虛假故事,是不是一種破壞公共性的謊言?Arendt主張共同感,可是,我們其實常常在破壞這種共同感,也許是因為我們太急著要取得某種獨特性(告訴別人我是誰、我與你不同、「偶是上流社會的人」等等),以致於,我們(以虛幻手段創造出來)的獨特性,破壞了一個理想的公共溝通環境。(例如,兒子不再信任父親的故事、戀人們懷疑自己眼中的對方等等)

可以再問的問題是:為什麼要有獨特性?說故事的必要在哪?Arendt不斷強調人必須成為英雄、獨特的存在,要說出自己的故事,然而為什麼我必須對他人訴說我自己?為什麼要他人承認我?如果父親的故事從來沒有獲得兒子承認,如果父親就這麼死了而兒子自始至終都相信父親是個騙子,如果甚至父親從未對兒子說過他的故事而只是抱著他一生傳奇默默死去,那又如何?不一定會比較差。眼下有太多令人心煩的歷史情境都是因為「要求承認」這樣的焦慮所造成的。你必須表明你自己、必須對我說你的故事、讓我知道你的存在、你必須進入你我都身處其中的這個領域,這些想法是某種形式的壓制,那些始終(對別的民族來說)是謎團的吉普賽人、猶太人,就是在這種焦慮裡被迫要進入西方式的非漂泊的社會,表明自身,說出自己的故事(甚至不能說出主流不能相信的故事)。難道我們不能將說故事改成(班雅明式的)閒逛?你可以見到許多獨特的存在,你不強要知道它們的故事,你觀看這些驚人奇景,在一場一場不同場景間晃蕩,不去問「你是誰」,而只觀察別人的模樣。

也許我們都太急著確定(自己與他人的)身份,就算不獨特,又如何?在追求獨特的過程裡,是不是失去了很多?